邓章应 | 字与字符:字的同一性判断及字与字符的关系变化
发布时间: 2019-09-14 15:59:22   作者:本站编辑   来源: 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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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字是记录语言单位的符号,字符是记录字的符号。字符通过形体与其他字符相区别,而字的功能是通过字符表现不同语言单位。汉字系统中存在同字异字符和同字符异字的情况。字符有本用、兼用和借用三种职能,判断字符是否属于同一个字的标准有两条:一是字记录的语言单位相同,二是该字符只使用本用,并且不存在其他本用。在文字发展过程中,字与字符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

 关键词:字符;字;同一性;关系演变


同一文字系统中大量存在一形数用与数形同用的现象,“语言里的一个字,在文字里可以有几个字形;更多的情况是,文字里的一个字,在语言里该算做两个字。”(吕叔湘1998:38)另外由于文字传播,不同文字系统存在形体一样但表达功能不同的符号。准确理解这种参差情况并正确识别同一文字单位,十分有必要对字与字符进行区分,然后讨论何为同一个字,何为同一个字符。本文重点讨论字与字符的区分、字的同一性判断。字符的同一性判断拟另文讨论。

 字与字符的区分

文字系统的基本单位是能够表达语言单位的字,字的记录符号是字符。

(一 )字是记录语言单位的符号

字(grapheme)是具体文字系统中记录语言单位的最小单位。字的所指是语言单位,字的能指是字符。

(二)字符是文字系统中的书写个体

字符(graph)是文字系统中的书写个体。字符最重要的特征是特异性,即通过形体与其他字符相区别,同一文字系统中新出现的字符不会与既有字符外观相同。(邓章应201383)字符的所指是字,字符的能指是字形。

(三)字与字符的关系

字是结合表达功能角度和字符来源角度划分出来的。字符是从符形角度划分出来的。

字符记录字的方式可分为本用、兼用和借用。字符的本用是字符记录本字(指根据某词的音义而造,专用来记录该词的字)的用法,如“日”用来表示天体太阳[];字符的兼用是字符记录本字所表词新派生词的用法,如“长”,本表示“长短”的[长1]cháng,又用来表示“长大”的[长2]zhǎng,语言派生出了新词,但并未另造新字符,而是兼用原字符记录;字符的借用是用字符记录字的假借义的用法,如“女”字符用来记录表示第二人称代词的[女]。另外还存在一种“义借”,如“帚”字符既表扫帚的[帚],也表妇女的[婦]。 

同一个字,可以用不同的字符记录。如[长1]cháng,既可以用字符“长”,也可以用字符“仧”。同一个字符,可以表示不同的字。如“长”字符,既可以表示[长1]cháng,也可以表示[长2]zhǎng,还可以表示[张],《说文通训定声·壮部》:“长,假借为张。”

词、字、字符的错综关系可表示为下图:

二 字的同一性判断

1.不同字符表示同一个字

狭义异体字是不同的字符,但表示同一个字。如字符“泪”与“淚”,一采用会意方法,一采用形声方法。字符“杯”与“盃”,均采用形声方法,但所用形符不同。字符“俯”与“俛”,声符不同;字符“略”与“畧”,部件组合位置不同。

2.相同字符表示不同的字
1)同形字所记不是同一个字

同形字虽然字符相同,但所记录的字不同,一个字符表示一个以上的本用。如“跑”字符有两个本用:一读páo,指兽用脚扒土。《西京杂记》卷四:“马鸣跔不肯前,以足跑地久之。”一读pǎo,指经常使用的“奔跑”义。

2)兼用字与本字不是同一个字

古文字中的“立”字符,既可读为站立之“立”,又可读为位置之“位”,这是由义借造成的兼用。施受同形的字,在词义分化,而字形未分化之前也可以视为兼用字。如古文字“受”字,本身即含有“授”“受”二义,《秦公钟》:“我先祖受天命”,用为“受”义。《免簋》:“王受乍册尹书”,用为“授”义。

大量的字符兼用是由词义派生而分化出新词,导致字符身兼二职。如 “朝暮”的“朝”引申为朝见的“朝”,读音由zhāo变化为cháo,字符“朝”除了记本词“朝暮”的“朝”,还兼记派生词朝见的“朝”。兼用字与同形字的区别是兼用字所表示的词之间有音义联系。

另外还有一类读音没有变化的兼用,因为读音没有变化,人们习焉不察,以为还是本字,如“以”原为动词,后虚化为介词,又虚化为连词,又虚化为助词。虚化也是一种派生,它们实际上不再是同一个词,但读音没有变化。(李运富2013200-201)对于这类分歧,主要涉及到词的同一性问题,需要词汇学进行深入研究。但只要词汇学上认定属于不同的词,虽然使用同一个字符,也应该被认定为不是同一个字。

3)假借字与本字不是同一个字

本有其字的假借是借一个已有的同音或近音字符来记录原来的词,借字与本字不是同一个字。本无其字的词原来没有字,借用一个已有的同音字符来表示,如果后来又为这个词造了本字,则本字与借字也不是一个字。

三 字与字符的关系变化

在文字发展过程中,字与字符的关系也在发生改变。以字符为出发点,观察字与字符的关系变化,也可以看成是从历时角度进一步考察字的同一性。

(一)字符消亡

1.字消亡,字符也消亡

随着社会发展和观念的变化,一些事物和现象消失,一些观念被抛弃,表达这些事物、现象和观念的词也随之不用,记录这些词的字也不再使用,字符也退出使用。

在畜牧业占有重要地位的上古时期,人们对牲畜种类的区分是非常细致的,如当时表示牛的名称多种多样,“牯”(母牛)、“特”(公牛)、“犉”(黄毛黑唇的牛)、“犙”(三岁的牛)、牭(四岁的牛)等。后来随着畜牧业地位和作用的减弱,这些名称逐渐简化和概括,于是各种各样的牛,渐渐地都用形容词加通名进行指称,原来的词和字则逐渐消亡。字符也废弃不用。

2.字存在,字符消亡

语言文字演变,特别是文字本身的发展,导致记录同一字的新字符不断产生,旧字符不断淘汰。如“仌”,《说文》:“仌,冻也。象水凝之形。”后来以“冰”代“仌”,后来又以“凝”代“冰”。段玉裁注:“以冰代仌,乃别制凝字。经典凡凝字皆冰之变也。”汉字发展史上有大量的异体字符消亡。

(二)字符存续

1.沿续本用

一些字符经过很长历史时期,仍只表本用,如日、月、山、水、火、木、禾、羊、牛、象、犬、子、女、耳、目、手、衣、户、门、刀、网、本、末等字,这些往往是文字系统中的基本字符。

2.新增兼用
1)新增兼用,本兼并用

“行”字符的本用指“道路”,《尔雅·释宫》:“行,道也。”引申为行走和行列,从行列又引申出排行、行业等意义,又从行业引申出商行、银行的“行”,读音也有háng和xíng的变化。长短的“长”引申为生长的“长”,读音由cháng变为zhǎng。派生出了新词,记录该词的字也发生了变化,但仍然使用原来的字符,此时字符就具有了本用、兼用的用法。

2)本用消亡,只表兼用

“止”字符的本用指“足趾”,象形,引申指停止、禁止、制止。后来足趾义另造字符“趾”表示,而“止”仅表兼用。

3.新增借用用法
1)新增借用用法,本借并用

“汝”字符的本用表汝水,借用表示第二人称代词。“汉”字符,本用表汉水,又借用指汉民族。现在这两个字符仍然有这两个用法。

在汉字简化过程中,采用同音替代方法形成的简化字,也可以看成字符在本用用法基础上新增借用用法,如”本指里巷、里程,后来表示衣被的内层、物体内部及里边义的“裏”也采用“里”字符代替,于是“里”字符在本用用法基础上,新增了借用用法。

2)本用消亡,只表借用
“必”字符,甲骨文作裘锡圭(1980)指出这个字是去掉像戈头的一横画,剩下来的像戈柲的部分,因为“必”被假借为“副词”。于是戈柲义又加“木”旁作“柲。”
4.本用消亡,字符表兼用和借用

“難”字符的本用表鸟名,借用表示困难的“难”nán,而“困难”一词又引申派生出“灾难”一词,读音变化为nàn。这是字符先借用再在借用字基础上兼用。本用废止,兼用、借用通行。

字符新增兼用用法和借用用法导致同一字符表示不同的字。如果本用消亡,只表兼用或借用则在共时断代层面上只表示一个字。如果本兼并用或本借并用,则在共时断代层面上形成同一个字符表示不同的字。

(三)新增字符

1.新增词,新增字符

社会不断发展,人们的认识也在发生变化,语言也在不断演变。这些都会导致新词语的产生,表达新词的一个途径是新造字。

僧、魔、塔等字是佛教传入后新造的。近代严复在翻译中多处使用传统六书中的形声法创造一些新字来音译某些外来概念,如造音译英语turdi(一种鸟),造来音译英语wallaby(一种可食用的鼠,引者按:实为袋鼠)。(史有为2004243)近代随着新化学元素的不断发现而增加新字,如氢、氧、氩、镁、矽等,较为特殊的字“巯”和“羟”,是由氢和硫两种原子组成的一价原子团,也叫氢硫基,是由氢的声旁和硫的声旁巟组合而成。羟读qiǎng,字形是由氧里的羊和氢里的组合而成,读音是由氢的声母q和氧的韵母iǎng组合而成。
2.新增字符替代原来字符

这是与前边“字存在,字符消亡”所言情况相对应,原字符消亡,产生新字符表示原来的字。正是这种异体字符的不断产生、竞争、淘汰,才使得文字系统保持活力,不断变化发展。这些异体字是同一字的不同字符。

在汉字简化过程中还有一种现象,新造一个简化字符替代原来表示不同字的字符,如“钟鼓”的“钟”过去写作“鐘”,表示酒器、量器和姓氏的“钟”,过去写作“锺”,《左传·昭公三年》:“齐旧四量,豆区釜锺。”现在统一简化为“钟”。詹鄞鑫(1991308)将这种情况称为两字共简为一形。

3.新增字符分化兼用用法
1)新造字符表兼义

先秦只有”字符,既记录陈列义(本用),又记录战阵义(兼用),后来在“”的基础上新造“”,分化为两个字符,用”记录陈列义(现简化为“陈”),用“”记录战阵义(现简化为“阵”)。大多数分化字,均是从字形上对派生词进行区别。

2)新造字符表本义,原字符表兼义

“丈”字符本用表手杖,作为长度单位的“丈”是其兼用用法,是以杖丈量的结果,后来新造“杖”字符表本用。

由义借形成的同形字符“隻”,后来为“捕获”义造新字符“獲”,现简化为“获”,而原字符“隻”表示量词“只”,后来在此字基础上还造出了“雙”字,表示量词“双”。

新增字符分化还有较特殊的一类,即原来表示施受同词的字,后来分化表示,如“买”原既可表买,也可表卖,后来专造“卖”字分化卖义。

4.新增字符分化借用
1)新造字符表借义
“胃”字符本用是表肠胃的“胃”,借用为表言说的“谓”。《韩非子·五蠹》“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长沙楚帛书·乙篇》:“是胃乱纪”。后来新造字符“谓”专门用来表示言说的谓。
2)新造字符表本义,原字符表借义

“然”字符本用表火燃,但后来假借表示虚词“然”。而表“燃”义则在原字符基础上加火旁成为“燃”。

新造字符替代原有字符,原来字符紧接着消亡,形成历时的异体字。新增字符分化原字符的兼用用法或借用用法,形成不同字符表示不同字的情况。

(四)字符的功能调整

1.不同字符由表示同一个字发展为表示不同的字

甲骨文的“月”和“夕”是同字异构,在字形上都是月亮的象形,在一些时期意义完全等同,两周金文中“月”也可以写作“夕”,而战国文字中已看不到这种异体关系,此时字义“月亮”引申出“朝夕”之“夕”的意义,两个异体字符发展为表示不同的字。

2.不同字符由表示不同的字发展为表示同一个字
1)部分字符消亡,字合并

如真假的“假”字与假借的“叚”原是两个字,各有自己的职能。后来“叚”的职能全部并入“假”,字被合并,“叚”字符也消亡了。

2)本表不同字的字符成为表同一字的异体

“鱻”与“鲜”在《说文·鱼部》中音同义不同,“鱻,新鱼,精也”;“鲜,鱼名,出貉国。”而在《玉篇》中,这两个同音字便成了异体字,“鱻,鸟兽新杀曰鱻,亦作鲜。” 

另外语境异体字的发展也会造成这种情况。语境异体字指随着语言环境的不同而用不同取像的字符来记录不同事物且具有共同核心语义的一组异体字,语境异体字的演变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字符所记录语词组合中的词语紧密粘合在一起,不能完全离析,字符表现出专字专用的情形;第二个阶段是部分符号与其他符号分离,所表达的语词也可以离析,但还未完全定型,而字符则表现出相互混用;第三个阶段是所记录语词中的语词完全分离,字符也基本定型,呈现出固定通用的特征。(邓章应、白小丽2009)语境异体字从专字专用发展到相互混用,成为一字异体。如“牢”在甲骨文中或从羊、或从马、或从豕,早期应为羊圈、马圈、猪圈,这是不同的字使用不同的字符,但后来这些字符混用,均表示圈养动物的场所,成为同一字的异体。

四 总结与思考

1. 字是具体文字系统中能够独立运用的最小文字单位。字符是文字系统中的书写个体。字符通过形体与其他字符相区别,而字的功能是通过字符来表现不同语言单位。

文字系统中存在同字异字符和同字符异字的情况。分清字与字符,不仅有助于认识共时层次的一形数用与数形同用现象,而且对于清理历时的复杂词字关系亦有帮助。还为认识传统的异体字、同形字、假借字、分化字等概念提供了新的视角。

2.只有认识清楚字的同一性,才能对文字单位进行计量研究。过去字量研究是在字符基础上进行的:字符不同计算为不同的字,字符相同计为同一个字。这掩盖了同一字符实际上是不同的字的问题。现代简化字由于较多采用同音代替方法,出现了更多同形字。

3.汉字历史悠久,字和字符的关系错综复杂,一个字符可能有本用、兼用和借用。除了字符随字的新增和消亡不产生字与字符的复杂关系外,字符新增兼用用法和借用用法导致同一字符表示不同的字。新增字符分化原字符的兼用用法或借用用法,也形成不同字符表示不同字的情况。另外还有以下几种复杂情况:不同字符由表示同一个字发展为表示不同的字,不同字符由表示不同的字发展为表示同一个字以及新造同形字符替代原来表示不同字的字符。这些现象需要认真梳理,在编纂古今兼收的字书时更要注意。

4.区分字与字符,有利于认识文字在传播过程中形成的文字圈中符号的相同与不同。文字圈中不同文字系统中的字符相同,但其表达规则在不同语言系统已经有所不同,是不同的字。如汉语书写系统中的”与日语书写系统中的“”形体相同,但日语书写系统中“娘”表示女儿、少女,读むすめ(musume),与汉语书写系统中的“娘”音义均不同。 


                      


①本文加括号[]表示字,加花括号{ }表示词。行文中有时直接称某字符表某词,但实际上是指字符表示记录该词的字。
②李运富(2012:193—210)提出字的本用、兼用与借用,未区分字与字符。我们在其基础上,改造为字符的本用、兼用与借用。
③义借指用一个字符记录两个意义有某种联系而语音无同源关系的字的同形,裘锡圭(2013:126)称为“形借”,喻遂生(2003)称为“借形”,王元鹿(1987:50)称为“义借”。虽然其表象是借用形体,但最根本的是意义上的派生,所以我们也称为“义借”。
④这部分字由新产生的字符表示,参见“(三)新增字符之第2点:新增字符替代原有字符”。
⑤《说文·羊部》有“羟”字,指羊名,与此不是同一字。
⑥即使是文字系统中的其他符号,在字的层面也与语言相关联,吕叔湘(1998:6)曾提到:“数字和符号也都是通过语言起作用的,不过这些符号是各种语言里通用,因此各人可以按照各自的语言去读罢了。例如“1,2,3”可以读成“一,二,三”,可以读成“one,two,three”,可以读成“oдин,два,три”,等等”吕先生所说这些符号在各种语言里通用,一者字符层面上符形相同,再者意义相通。但其语音各不相同。

 

参考文献

邓章应 2013 《西南少数民族原始文字的产生与发展》,人民出版社。

邓章应、白小丽 2009 《纳西东巴文语境异体字及其演变》,《中央民族大学学报》第4期。

李运富 2012 《汉字学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吕叔湘 1998 《语文常谈》,三联书店。

裘锡圭 1980 《释“柲”》,《古文字研究》(第三辑),中华书局。

裘锡圭 2013 《文字学概要》(修订本),商务印书馆。

史有为 2004 《外来词——异文化的使者》,上海辞书出版社。

王元鹿 1987 《汉古文字与纳西东巴文字比较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喻遂生 2003 《纳西东巴文象形字研究》,《纳西东巴文研究丛稿》,巴蜀书社。

詹鄞鑫 1991 《汉字说略》,辽宁教育出版社。

(本文原载《语言研究》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