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杰 | 英汉定中结构的韵律组配共性
发布时间: 2020-09-08 23:17:45   作者:本站编辑   来源: 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

提要:英语定中结构轻重音组配的首重式和尾重式对立,汉语定中结构单双音组配的2+1式和1+2式对立。本文揭示以往未予注意的英汉定中结构韵律组配的成系统的平行现象,讨论各家解释模式存在的问题,然后在柯航(2012)松紧说的基础上,对这些平行现象作出更为合理的统一解释。韵律上,英语首重式和汉语2+1式内部结合紧,英语尾重式和汉语1+2式内部结合松。语义上,类指名词短语里定语的作用是给中心语分类,其定语可归为性质、状态、弱动作、强动作四类。这四类定语相对于中心语的分类性强弱排序为“强动作>弱动作>状态>性质”。定语相对于中心语的分类性越强,跟中心语的结合就越紧,对应的定中结构就采用紧的首重式或2+1式,反之就采用松的尾重式或1+2式。

关键词:轻重音组配;单双音组配;松紧说;韵律语法;英汉比较


0  引言

本文讨论英语和汉语定中结构的韵律组配。英语定中结构轻重音组配的首重式(重音节+轻音节)和尾重式(轻音节+重音节)对立,如'fruit market能说而*fruit 'market不能说(重音符号标示重读的定语或中心语)。汉语定中结构单双音组配的2+1式(双音节+单音节)和1+2式(单音节+双音节)对立,如“煤炭店”能说而“*煤商店”不能说(Kunter 2011, Bauer et al. 2013: 444-449,柯航2012,应学凤2013)。

有些研究者认为英语或汉语定中结构不存在严格的韵律组配规律(如Plag et al. 2008, Kunter 2011: 169-173, 周韧2011:52-54),这主要是因为他们观察组配规律时采用了绝对标准,而未用相对标准。绝对标准只孤立地考虑某种形式在实际语料里是否有用例,语感上能否接受;相对标准则看同等条件下不同形式的出现频次差别,语感接受度的高低差别(王远杰2012,2017a)。采用相对标准就会发现,若从整体趋势着眼,英汉定中结构实际上都有整齐的韵律组配规律。

本文总结韵律组配规律采用相对标准。论文主体包括:第1节基于相对标准,描写归纳英汉各类定中结构的轻重音及单双音组配规律,揭示以往未曾注意的英汉之间成系统的平行现象。第2节讨论现有关于英汉定中韵律组配的解释。第3节对柯航(2012)的解释模式加以适当改进,从而提出一个新的更合理的解释模式来统一解释英汉定中韵律组配事实。



1  英汉定中结构韵律组配的平行现象

1.1 英语轻重音组配

综合现有研究来看,英语定中结构里,已完全词汇化了的狭义的复合词都属首重式,如'honeymoon, 'greenhouse, 'playboy。这类狭义复合词形式上不能扩展,语义上不透明。而那些尚未完全词汇化的、通常也广义地称作复合词的定中结构,既有首重式,也有尾重式。从整体趋势看,这些广义定中复合词的轻重组配,根据定语的不同类别,表现出下面例(1)-(3)所示的组配规律。

例(1)是名词修饰名词。(1a)称为论元类,其中心语具有跟定语相关的某种动作属性,定语是该动作的论元;如fruit market,中心语market(市场)具有售卖fruit(水果)的动作属性,定语fruit是售卖动作的论元。论元类的轻重组配为首重式。(1b)称为质料类,其定语表示中心语的质料属性,如leather jacket的定语leather(皮)是中心语jacket(夹克)的质料。质料类的轻重组配为尾重式。(1c)称为领属类,其定语和中心语之间是领有和从属的关系;government commission的定语是狭义领有成分,summer holiday的定语是时间成分,kitchen table的定语是处所成分,时间和处所可视为广义领有成分。领属类的轻重组配为尾重式。例(2)是形容词修饰名词,轻重组配为尾重式。例(3)是动词修饰名词,(3a)定语是动名词,轻重组配为首重式;(3b)和(3c)定语分别是现在分词和过去分词,轻重组配为尾重式。

(1)名+名 [1]

a.论元类

'fruit market / 'pastry chef/ 'virus disease

b.质料类:

leather 'jacket / aluminum 'leg / silk 'tie

c.领属类

government 'commission / summer 'holiday / kitchen 'table

(2)形+名

comfortable 'chair / fluorescent 'lamp / wonderful 'person

(3)动+名

a.动名词+名

'dining room / 'sleeping car / 'running shoes

b.现在分词+名

dining 'lady / sleeping 'baby / running 'water

c.过去分词+名

split 'infinitive / inverted 'commas / lost 'property

1.2 汉语单双音组配

下面例(4)-(6)是汉语定中结构的单双音组配用例。例(4)是名名定中,(4a)为论元类,(4b)为质料类,(4c)为领属类。例(5)是形名定中。例(6)是动名定中,(6a)定语是动作动词,(6b)定语是状态动词,(6c)定语是烹调动词(关于状态动词和烹调动词,可参王光全1993)。

(4)名+名

a.论元类:

煤炭店/*煤商店 || 汽车厂/*车工厂 || 雨水季/*雨季节

b.质料类:

*皮革鞋/皮凉鞋 || *黄金匾/金牌匾 || *泥土像/泥塑像

c.领属类

*猎狗嘴/狗嘴巴 || *夜晚酒/夜啤酒 || *南面门/南大门

(5)形+名

*陈旧布/旧桌布 || *昂贵票/贵机票 || *甘甜糖/甜糖果

(6)动+名

a.动作动词+名

考试题/*考题目 || 制造厂/*造工厂 || 出生年/*生年代

b.状态动词+名

*死亡虎/死老虎 || *剩余饭/剩米饭 || *锈蚀刀/锈菜刀

c.烹调动词+名

*浸泡菜/泡白菜 || *腌渍瓜/腌黄瓜 || *爆炒饭/炒米饭

1.3 英汉平行比较

比较前面例(1)-(6)可以发现,英汉定中结构的韵律组配存在非常整齐的平行现象:英语用首重式的,汉语就用2+1式;英语用尾重式的,汉语就用1+2式。这种情况如下面表1所示。


以上英汉平行现象,目前各家研究未能足够注意。[2] 不仅如此,各家对英汉内部不同次类的讨论也不够全面:讨论英语轻重组配主要限于名名定中,讨论汉语名名定中单双组配主要限于论元类,讨论汉语动名定中单双组配主要限于动作动词作定语。这既使目前的描写不够完整,也使相应解释的适用范围受限。例(1)-(6)的英汉平行现象说明:

第一,在韵律组配的突显效果上,英语重音节和汉语双音节相通,都属突显成分;英语轻音节和汉语单音节相通,都属非突显成分。Lu and Duanmu (1991)和Feng (1995)已注意到这一点,而实验语音学的研究(Kunter 2011: 85-93, 柯航2012:70)也支持这种看法。

第二,英汉定中结构韵律组配的制约动因应该是相同的。目前针对英语或汉语韵律组配有各种不同解释,好的解释应当能同时解释英汉事实。下文第2节和第3节专门讨论英汉定中韵律组配的解释。



2  现有解释

目前英语或汉语韵律组配的主要解释模式可以概括为以下七种。这七种模式虽然都能处理某些现象,但若用于全面解释例(1)-(6)的英汉事实,又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

2.1 词语说

认为复合词突显定语(英语用首重式,汉语用2+1式),短语突显中心语(英语用尾重式,汉语用1+2式)(Bloomfield 1933: 180, 228;Chomsky and Halle 1968: 17;Liberman and Prince 1977: 257;冯胜利2005:3-11)。词语说的问题在于,复合词和短语之间是一个连续体,找不到能把两者截然分开的区分标准。另外还需解释:为什么复合词要突显定语,短语要突显中心语?

2.2 论元说

认为定语为论元时突显定语,为附属语时突显中心语(Selkirk 1984: 243-251,Cinque 1993,Jackson and Punske 2013)。例(1)-(6)很多用例都不好用论元说解释,如例(1c)government 'commission定语宜归为论元,却突显中心语。论元说也需解释:为什么定语为论元就突显定语,为附属语就突显中心语?

2.3 归属关联说

认为定语为归属(ascriptive)定语时突显中心语,为关联(associative)定语时突显定语(Giegerich 2009a, b)。归属定语本身直接表示中心语的某种属性,如leather jacket;关联定语不直接表示中心语的属性,而是跟中心语的某种属性相关联,如fruit market。归属关联说不能解释例(1c),如kitchen 'table定语应为关联定语,却突显中心语。归属关联说也需解释:为什么定语是归属定语就突显中心语,是关联定语就突显定语?

2.4 类推说

认为含有相同定语或中心语的定中结构,会因为类推作用而具有相同的韵律组配模式(Plag 2010)。如英语'Oxford Street, 'Fourth Street等以street为中心语的都突显定语,而Madison 'Avenue, Fifth 'Avenue等以avenue为中心语的都突显中心语。类推说很难系统解释例(1)-(6)的韵律组配现象,而且还需解释:引起类推的那些最初的基础形式,它们的韵律组配差异又是怎么产生的?

2.5 词性说

认为汉语单双音词的语法功能差别决定单双组配模式(张国宪1989、1996等,王洪君2001)。如例(6a)动作动词作定语的动名定中用2+1式不用1+2式,是因为双音动词动词性弱可直接作定语,单音动词动词性强不能直接作定语。词性说不好解释例(4)名名定中,因为其中单双音名词都可作定语,也不好解释例(1)-(3)的英语事实。

2.6 信息说

认为信息量越大的成分越突显。判断信息量大小的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方法是看定中位置潜在的可替换词项多少,可替换词项越多,该位置的成分出现概率就越低而越不易预测,信息量就越大(端木三1999等,Bell and Plag 2012)。可替换词项的多少,不管是基于具体的单个词项比较,还是基于抽象的语法类别比较,都很难推导出例(1)-(6)那样整齐的韵律组配模式。另一种判断信息量的方法是借助定语语义类别。周韧(2011:61-68)归纳出“新旧>大小>颜色>形状/气味>属性>时间/处所>材料>功用>中心语”这样一条多项定语排序的语义序列,认为该序列里靠前类别的信息量小,靠后类别的信息量大。这种方法的问题在于,实际操作时不少用例很难按所列语义类别合理归类。如例(4a)“雨水季”和例(6a)“出生年”用突显定语的2+1式,但其定语不宜归为周语义序列里靠后的任何类别。

2.7 松紧说

认为韵律组配本身有松紧之别,汉语2+1式内部结合紧于1+2式,英语首重式内部结合紧于尾重式;而定中之间的语义联系也有松紧之别,定中语义联系紧就用紧的韵律形式,联系松就用松的韵律形式(吴为善1989,柯航2012,沈家煊2016:365-388,沈家煊、柯航2014)。松紧说目前主要用于解释汉语单双组配,其中柯航(2012)的讨论最为全面系统。柯判断定中语义松紧的主要方法是,利用前面2.6节提及的周韧(2011)归纳的多项定语语义序列,认为此序列里靠前类别跟中心语结合松,靠后类别跟中心语结合紧。由于要利用周的语义序列,所以前面所谈的周的问题,柯航(2012)也同样存在。


3  本文解释

本文对柯航(2012)松紧说加以适当改进,在此基础上提出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模式。

3.1 本文观点概括

本文的观点是:从韵律层面看,汉语1+2式和2+1式内部结合的松紧度有差别,前者松后者紧;英语尾重式和首重式也有对应的松紧之别,尾重式松首重式紧。从语义层面看,英汉广义定中复合词都是类指名词短语,其定语根据相对于中心语的分类性强弱而跟中心语具有松紧不同的结合度。定语相对于中心语的分类性越强,跟中心语结合就越紧,对应的定中结构就采用韵律上紧的2+1式或首重式,反之就采用韵律上松的1+2式或尾重式。

3.2 汉语1+2式和2+1式在韵律上的松紧之别

汉语1+2式和2+1式在韵律上有松紧之别,吴为善(1989)和柯航(2012:25-29)已有充分论证。他们的主要证据是北京话三个上声音节的连读变调。北京话上声的调值可由本调214变为21或35,变为21调型变化小,变为35变化大;小变化应该发生于音节间结合松的地方,而大变化则发生于结合紧的地方。1+2式变调形式为21/35/214(如“小/雨伞”“买/雨伞”“九/五五”“九/九九”),第一音节变为21,是小变化,说明1+2式前面一个音节跟后面两个音节之间的结合较松;2+1式变调形式为35/35/214(如“雨伞/厂”“雨伞/小”“九九/五”“九九/九”),第二音节变为35,说明2+1式前面两个音节跟后面一个音节之间的结合较紧。

3.3 英语尾重式和首重式在韵律上的松紧之别

英语尾重式和首重式在韵律上也有松紧之别,证据如下。

第一,广义复合词和对应的狭义复合词的不同轻重组配。

下面例(7)每组的两个用例,在语言形式上只存在是尾重式还是首重式的区别,其中尾重式通常归为广义复合词或短语,首重式归为狭义复合词(可参Plag 2003: 138)。例(7)尾重式能在内部加入其他成分进行扩展(如“black wooden board / green glass house / dark dining room”),而对应的首重式则不能扩展,这说明英语尾重式比首重式内部结合更松。

(7)black 'board / 'blackboard  ||  green 'house / 'greenhouse  ||  dark 'room / 'darkroom

第二,前置定语位置、表语位置、独用的不同轻重组配。

下面例(8)downstairs和sky-blue在前置定语位置(中心语前的定语位置)用首重式,在表语位置和独用时用尾重式(可参Schmerling 1971: 63; Quirk et al. 1985: 1593, 1595; Bauer et al. 2013: 448)。

(8)

前置定语位置:a 'downstairs room/a 'sky-blue dress

表语位置:the room is down'stairs/the dress is sky-'blue

独用:down'stairs/sky-'blue


英语前置定语位置所能容纳成分的长度和结构复杂度很受限制,但是表语位置和独用则没有这种限制。下面例(9)as blue as sky比上面例(8)sky-blue更长更复杂,不能作前置定语,但能作表语,也能独用。这说明英语前置定语位置的成分结合紧,而表语位置和独用的成分结合松。首重式在例(8)出现于前置定语位置,因此其内部结合应该紧;尾重式出现于表语位置或独用,其内部结合就应该松。[3]

(9)

前置定语位置:*a as blue as sky dress

表语位置:the dress is as blue as sky 

独用:as blue as sky


3.4 英汉定中结构语义松紧度的判断标准

本文根据定语相对于中心语的分类性强弱,来判断定中之间语义联系的松紧度。

3.4.1 广义定中复合词是类指名词短语

英汉定中结构里定语相对于中心语的作用,可分为确定指称、确定数量、确定类别三类(王远杰2008,Wang 2014)。确定指称的定语跟中心语形成的定中结构在指称上属定指名词短语(如汉语“他的书”、英语his books),确定数量的定语跟中心语形成的定中结构在指称上属量化名词短语(如汉语“三本书”、英语three books),确定类别的定语跟中心语形成的定中结构在指称上属类指名词短语(如汉语“新书”,英语new books)。讨论英汉韵律组配时,通常广义地称为复合词的那些定中结构,实际上都是类指名词短语,也即这些定中结构里定语都是起着给中心语确定类别的作用(王远杰2017b,Zwicky 1986: 51)。例(1)-(6)的定中结构就都是类指名词短语,即使其中例(1c)和(4c)的领属类名名定中,它们的领属定语也是起分类作用,而不是起确定指称作用(朱德熙1982:143-144,张敏1998:323-361)。

3.4.2 两大类四小类分类属性

类指名词短语里,定语都是中心语的具有分类作用的某种属性。[4] 这些具有分类作用的属性从语义上可归为性状和动作两大类,性状包括性质和状态两个次类,动作包括弱动作和强动作两个次类。

第一,性质分类属性。例(2)(5)形名定中、例(1b)(4b)质料类名名定中,其形容词定语和名词定语都表示中心语的性质属性,如“旧桌布”里桌布具有旧的性质属性,“皮凉鞋”里凉鞋具有皮的性质属性。

第二,状态分类属性。例(3b-c)(6b-c)的定语表示中心语的状态属性。例(3b)英语现在分词定语和例(6b)汉语状态动词定语类似,都表示中心语正处于经历定语动词所表示动作的状态。如sleeping baby里,baby(婴儿)正处于经历sleep(睡觉)动作的状态;“死老虎”里,老虎正处于经历死亡动作的状态。例(3c)英语过去分词定语和例(6c)汉语烹调动词定语类似,都表示中心语正处于经历定语动词所表示动作完成后的状态。如lost property里,property(财物)正处于经历lose(丢失)动作完成后的状态;“泡白菜”里,白菜正处于经历浸泡动作完成后的状态。

第三,弱动作分类属性。例(1c)(4c)领属类名名定中,其定语领有中心语或者表示中心语存在的时间和处所,如“狗嘴巴”里狗领有嘴巴,“夜啤酒”里夜晚是喝啤酒活动存在的时间,“南大门”里南边是大门存在的处所。领有和存在的动作性弱,因此领属类名名定中的定语是弱动作分类属性。

第四,强动作分类属性。例(1a)(4a)论元类名名定中、例(3a)(6a)动名词或动作动词作定语的动名定中,其定语都表示中心语的某种动作属性。在语法形式上,例(1a)(4a)用动作属性对应的对象作定语,如“煤炭店”的定语“煤炭”是售卖动作的对象;而例(3a)(6a)用动作本身作定语,如“考试题”的定语“考试”是考试动作本身。跟领属类名名定中表示的领有和存在动作比较,论元类名名定中、动名词或动作动词作定语的动名定中里定语表示的动作性更强,因此是强动作分类属性。

第五,状态和强动作的异同。例(3b-c)(6b-c)的状态分类属性、例(1a)(4a)(3a)(6a)的强动作分类属性,两者都跟动作有关,区别在于前者涉及的动作更具体,后者涉及的动作更抽象。其表现是:状态分类属性的中心语一定正处于定语动词所表示动作的状态,或者是正处于这个动作完成后的状态,如前面谈到的“死老虎”“泡白菜”里,老虎一定正处于死亡状态,白菜一定正处于浸泡后的状态;强动作分类属性的中心语并不要求一直都处于定语动词所表示动作的状态,如“煤炭店”“考试题”里,商店不一定正在卖煤炭,题目不一定正用在考场考试。

3.4.3 不同分类属性的分类性强弱

用于分类的定语有两种不同的分类性(分类性即分类能力的强弱),一种是定语自身的分类性(自身分类性),一种是定语相对于某个特定中心语的分类性(相对分类性),这两种分类性成反比关系(王远杰2008:54-55,Wang 2014: 297-299)。定语能分类的事物越多,它自身的分类性就越强。但是定语能分类的事物越多,它相对于某个特定中心语的分类性就越弱:因为这种情况下,它成为该中心语专用分类属性的可能性就越低,用它来预测该中心语的能力就越低,它跟该中心语的联系也就越松。以“白运动鞋”为例,其定语“白”“运动”都给中心语“鞋”分类,“白”能分类的事物多于“运动”(如“白”能给纸、花等分类而“运动”不能),因此“白”的自身分类性强于“运动”,但相对于中心语“鞋”来说,则“白”的相对分类性弱于“运动”。

前面3.4.2节的各分类属性中,性状和动作比较,前者的典型用法是语法化为形容词来作定语发挥分类功能,后者的典型用法是语法化为动词来作谓语发挥述谓功能(比较Croft 2003: 185,沈家煊1999:257-259)。性状属性内部,性质更具稳定性,状态更具临时性,因此性质属性的自身分类性更强(可参沈家煊1997)。动作属性内部,强动作比弱动作的述谓功能更强。自身分类性越强的成分,作定语能力越强,作谓语能力越弱;述谓功能越强的成分,作谓语能力越强,作定语能力越弱(参Wang 2014: 299及所引文献)。因此3.4.2节四种分类属性的自身分类性强弱排序应为“性质>状态>弱动作>强动作”,而它们相对于特定中心语的相对分类性强弱则应为“强动作>弱动作>状态>性质”。

3.5 韵律松紧和语义松紧对应

定语相对于中心语的分类性越强,它跟中心语的结合就越紧,因此3.4.2节四种分类属性跟中心语结合的紧密程度由高到低为“强动作>弱动作>状态>性质”。结合例(1)-(6)可以看出,英汉采用首重式或2+1式这种紧的韵律组配的,其定语都是跟中心语结合最紧的强动作;而采用尾重式或1+2式这种松的韵律组配的,其定语则属于跟中心语结合更松的其他三种分类属性。这种情况如下面表2所示(表里定中结合度用1-4的数字表示由松至紧的松紧程度)。



4  余论

审稿专家提出了一个关于英汉音步结构异同的问题。英语音步通常是轻重组配的不对称形式,汉语定中结构的1+2式和2+1式与之对应,那么汉语对称的1+1式(“煤店”)和2+2式(“煤炭商店”)的音步该如何分析?由于这方面的问题还有很大争论(可参许希明2018,周韧2018),所以这里只能大致谈谈我自己的初步看法,更深入的讨论尚待今后作专题研究。我的主要观点是:

第一,不同语言的韵律节奏可通过音强、音高、音长等不同因素实现。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音强、音高、音长任何一方面的对立,都可造成韵律上的突显和非突显之别。汉语定中结构的1+2式、2+1式、1+1式、2+2式进行比较,前两种不对称形式里,定中之间音节数目有单双之别,导致音长上的长短对立,从而造成突显度差别。英语相应的定中结构则通过轻重音组配对立,来造成类似的突显度差别。

第二,音步是语言韵律节奏的次级单位,分析语言的韵律节奏要区分正式程度不同的语体。正式度越高,越讲求韵律节奏的形式美;正式度越低,越偏离该语言的节奏规范。分析比较英汉韵律节奏和音步,可从英汉各自历史上最典范的格律诗入手。英汉律诗在诗行内部整齐复现的次级段落,就是各自语言的音步。


* 2018年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资助(2018YBYY136)。端木三、陆丙甫、沈家煊三位先生给予指教,《外语教学与研究》编辑部和审稿专家提供了启发性意见。谨此致谢。

[1]例(1a)引自Lees (1970:182, 184)。例(1b)引自Wells (2006: 106), Bauer et al. (2013: 446), Plag (2003: 138)。例(1c)引自Zwicky (1986: 55,57)。例(2)引自Liberman and Sproat (1992: 148)。例(3a-b)引自Kondo (2012: 256), Wells (2006: 101)。例(3c)引自Hewings (2007: 38)。

[2]周韧(2011:47-54)注意到英汉名名定中的论元类韵律组配模式平行,但未注意到质料类和领属类也平行。

[3]陆丙甫、应学凤(2013)也论及英语前置定语内部结合紧,另外可比较陆丙甫(1989)的相关讨论。

[4]柯航(2012:119)也注意到定语的分类作用,但主要是以此来论证其多项定语语义序列。


参考文献

Bauer, Laurie, Rochelle Lieber, and Ingo Plag. 2013. The Oxford Reference Guide to English Morpholog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Bell. Melanie, and Ingo Plag. 2012. Informativeness is determinant of compound stress in English. Journal of Linguistics. 48 (3): 485-520.

Bloomfield, Leonard. 1933. Language. New York: Holt.

Chomsky, Noam, and Morris Halle. 1968. The Sound Pattern of English.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Cinque, Guglielmo. 1993. A null theory of phrase and compound stress. Linguistic Inquiry. 24 (2): 239-297.

Croft, William. 2003. Typology and Universals. 2nd e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Feng, Shengli (冯胜利). 1995. Prosodic Structure and Prosodically Constrained Syntax in Chinese. Doctoral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Giegerich. Heinz J. 2009a. The English compound stress myth. Word Structure. 2 (1): 1-17.

Giegerich. Heinz J. 2009b. Compounding and lexicalism. In Rochelle Lieber, and Pavol Štekauer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ounding. 178-2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Hewings, Martin. 2007. English Pronunciation in Use. Advanc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Jackson, Scott, and Jeffrey Punske. 2013. Deriving English compound stress: Insights from distributed morphology and multiple spell-out. Linguistic Analysis. 38 (3-4): 243-274.

Kondo, Mariko. 2012. Design and analysis of Asian English speech corpus: How to elicit L1 phonology in L2 English data. In Yukio Tono, Yuji Kawaguchi, and Makoto Minegishi (eds.). Developmental and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s in Learner Corpus Research. 251-278.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Kunter, Gero. 2011. Compound Stress in English: The Phonetics and Phonology of Prosodic Prominence. Berlin: De Gruyter.

Lees, Robert B. 1970. Problems in the grammatical analysis of English nominal compounds. In Manfred Bierwisch, and Karl Erich Heidolph (eds.). Progress in Linguistics. The Hague: Mouton.

Liberman, Mark, and Alan Prince. 1977. On stress and linguistic rhythm. Linguistic Inquiry. 8 (2): 249-336.

Liberman, Mark, and Richard Sproat. 1992. The stress and structure of modified noun phrases in English. In Ivan A. Sag, and Anna Szabolcsi (eds.). Lexical Matters. 131-181. Stanford, CA: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Information.

Lu, Bingfu (陆丙甫) and San Duanmu (端木三). 1991. A case study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rhythm and syntax in Chinese. Paper presented at the 3rd North American Conference on Chinese Linguistics. May 3-5. Cornell University. Revised version: Lu, Bingfu, and San Duanmu. 2002. Rhythm and syntax in Chinese: A case study. Journal of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s Association 37 (2): 123-135.

Plag, Ingo. 2003. Word-formation in English.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lag, Ingo. 2010. Compound stress assignment by analogy: The constituent family bias. Zeitschrift für Sprachwissenschaft. 29 (2): 243-282.

Plag, Ingo, Gero Kunter, Sabine Lappe, and Maria Braun. 2008. The role of semantics, argument structure, and lexicalization in compound stress assignment in English. Language 84 (4): 760-794.

Quirk, Randolph, Sidney Greenbaum, Geoffrey Leech, and Jan Svartvik. 1985. A Comprehensive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London: Longman.

Schmerling, Susan F. 1971. A stress mess. Studies in the Linguistic Sciences 1 (1): 52-66.

Selkirk, Elisabeth O. 1984. Phonology and Syntax: The Relation Between Sound and Structure. Cambridge, MA: MIT Press.

Wang, Yuanjie (王远杰). 2014. Subclasses of Chinese noun phrases and the parallel occurrence of de的. Cognitive Linguistic Studies. 1 (2): 289-312.

Wells, John C. 2006. English Intonation: An Introduc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Zwicky, Arnold M. 1986. Forestress and afterstress. Ohio State University Working Papers in Linguistics 32: 46-62.

端木三,1999,重音理论和汉语的词长选择,《中国语文》,第4期,246-254。

冯胜利,2005,《汉语韵律语法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柯航,2012,《现代汉语单双音节搭配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

陆丙甫,1989,结构、节奏、松紧、轻重在汉语中的相互作用,《汉语学习》,第3期,25-29。

陆丙甫、应学凤,2013,节律和形态里的前后不对称,《中国语文》,第5期,387-405。

沈家煊,1997,形容词句法功能的标记模式,《中国语文》,第4期,242-250。

沈家煊,1999,《不对称和标记论》,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

沈家煊,2016,《名词和动词》,北京:商务印书馆。

沈家煊、柯航,2014,汉语的节奏是松紧控制轻重,《语言学论丛》,第50辑,47-72。

王光全,1993,动词做定语的几个问题,《吉林师范学院学报》,第2期,24-26。

王洪君,2001,音节单双、音域展敛(重音)与语法结构类型和成分次序,《当代语言学》,第4期,241-252。

王远杰,2008,《定语标记“的”的隐现研究》,博士论文,首都师范大学。

王远杰,2012,接受度的相对性标准,《东方语言学》,第12辑,146-155。

王远杰,2017a,单双音节搭配规律的描写,未刊。

王远杰,2017b,单双音节搭配限制的作用范围,待刊,《语言学论丛》,第60辑。

吴为善,1989,论汉语后置单音节的粘附性,《汉语学习》,第1期,16-19。

许希明,2018,《英汉语节奏类型对比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应学凤,2013,《现代汉语黏合结构韵律与句法互动的语义语用制约》,博士论文,浙江大学。

张国宪,1989,《单双音节动作动词功能差异研究》,硕士论文,上海师范大学。

张国宪,1996,单双音节形容词的选择性差异,《汉语学习》,第3期,3-9。

张敏,1998,《认知语言学与汉语名词短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周韧,2011,《现代汉语韵律与语法的互动关系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

周韧,2018,争议与思考:60年来汉语词重音研究述评,《语言教学与研究》,第6期,102-112。

朱德熙,1982,《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


论文原载于外语教学与研究(外国语文双月刊)2019年第6期




作者简介

王远杰,男,汉族,1974年12月生,重庆市巫山县人,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语法。2004年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语言学硕士毕业,2008年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语言学博士毕业。

科研项目:

2008,汉语虚词“的”研究,西南大学博士基金项目。

2010a,现代汉语“的”的隐现及相关问题研究,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

2010b,定语标记“的”隐现规律研究,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

博士论文:

2008,定语标记“的”的隐现研究,首都师范大学。

期刊论文:

2008a,再探多项定语“的”的隐现,《中国语文》第3期,254-8。

2008b,H. Diessel的指示词研究,《当代语言学》第4期,363-7。

2012,接受度的相对性标准,《东方语言学》第12辑,1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