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平 | 得于训诂,失于象数:评高亨先生《周易古经今注》
发布时间: 2020-03-05 23:14:23   作者:本站编辑   来源: 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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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高亨先生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中的“自序”表明了他对“易传”、“象数”的态度,即“离传释经”、“不讲象数”,这实际上旨在标明自己与传统易学之不同。无论是从他对“离传释经”、“不讲象数”的解释来看,还是从他对“象数”的研究来看,高亨先生的易学研究其实从未放弃“象数”。他在解释《易经》时之所以强调“不讲象数”,仅是因为他释《易》的落脚点在于历史、文学,而非占筮。在对卦爻辞的具体解释中,高亨先生的训诂学成就是颇令人尊敬的。不过,由于他“不讲象数”,遂使他的训诂有时失掉了语境。此时,他常会借用古史故事建构新的语境,以此增强训诂的说服力。由于古史材料稀缺,卦爻辞语义古奥,其做法常常显得说服力不足。

 关键词:高亨 《周易古经今注》 易经‍‍



 高亨先生的《周易古经今注》成书于1940年,先在抗战烽火中由文通书局出版了“通说”部分,抗战胜利后又由开明书局出版“注释”部分。建国后,中华书局于1957年和1958年先后出版了“通说”和“注释”部分,1984年出版重订本,将两部分合而为一。此书初版以后曾引起不少评论,比较知名的是范宁先生发表在《清华学报》上的文章,赞扬《今注》一书训诂成绩的同时,又指出其在方法上的不足[1]。时至今日,仍有学者的批评,如姜广辉先生发表有《高亨〈周易古经今注〉商榷》一文[2],笔者也曾写过一篇文章,讨论《今注》对经文的一些校勘意见[3]。近日因整理卦爻辞注释资料的原因,又将《今注》翻阅了一遍,对此书又有一些新的看法。这些看法既与高亨先生的释《易》方法相关,也与笔者近些年对《易经》的看法相关,所以想写出来,就教于学界同仁。


一《周易古经今注》“离传释经”、“不讲象数”特色的形成


 高亨先生在《今注》“重订自序”中解释了自己注释《易经》的两个特色,一个是“离传释经”,一个是“不讲象数”。由于《彖传》《象传》都是要讲象数的,所以我觉得两个特色其实可以统摄在“离传释经”之下。高亨先生将不讲象数单独提出来解释,一方面是为了突出不讲象数的立场,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强调自己的作品不同于传统易学。高亨先生说:


我认为《易经》作于周初,《易传》作于晚周,其间相去已数百年,传的论述当然不会完全符合经的原意。而况《易传》作者往往借用经文,来发挥他们的世界观,使经由筮书领域跨入哲学书领域。古画添上新彩,古鼎刻上新字,加工的《易经》就不是原样的《易经》了。然而《十翼》有正确的解说,有独具的价值,也是不可否认值得重视的。因此,我说《十翼》仅是出现最早的、颇有可采的《易经》注解,并非精确悉当的、无可非议的《易经》注解。我们生在科学昌明的今天,若仍遵循古人的故辙,一味信从《十翼》,拿古人的盆扣在自己的头上,用古人的绳捆在自己的手上,就难于考见《易经》的原意。因此,我主张讲《易经》不必受《易传》的束缚,谈《易传》不必以《易经》为归宿,照察两书的本来面貌,探求两书的固有联系,才是研究《周易》经传的正确途径。这就是我不守《易传》的理由。[4] 


完整征引这段话是为了透彻理解《今注》学术特色背后的学理逻辑,避免断章取义。这段话有四个地方需要注意,①高亨先生认为《易传》往往脱离《易经》原意,自加阐发;②《易传》作为最早的注解,其实颇有可采之处;③今人欲考见《易经》原意,遵从《易传》的话,如同自缚手脚;④不能用《易传》“绑架”《易经》,反过来也不行。虽然高亨先生自己总结为“离传解经”,但在上面引用的话中,他强调的却是“不守《易传》”、“不必受《易传》的束缚”,并不是说要完全抛开《易传》来注解《易经》。因此,在注释卦爻辞时,高亨先生虽然极少直言引用《易传》(事实上,《周易大传》在“引用书目”中排在第一位),但很多意见显然来自这部最古老的释经作品。例如高亨先生释屯卦为聚,此与其对屯卦九五《象传》“‘屯其膏’,施未光也”的理解是相吻合的。释屯卦“即鹿无虞”之“即”字与《象传》相同,都释作“从”[5]。释蒙卦之“蒙”字通“矇”,引申有愚昧之义,此与《彖传》《象传》的解释都是相同的[6]。如果将高亨先生的《周易大传今注》与《今注》一书比较,很容易找出许多这样的例子。当然,这里面还涉及高亨先生对《彖传》《象传》等相关句子的理解问题。不过,不管他的理解是否有争议,上述现象都可说明他在解释《易经》时并没有完全抛开《易传》,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既是如此,则高亨先生所说“离传释经”的意义就很明白了,此举除了强调不迷信《易传》之外,更大的意义在于标出他与传统易学的不同之处。他对《易传》不仅有认可,更有继承,但不像传统易学家那样迷信,所以他要说自己是不守《易传》,不受《易传》的束缚。从学术发展的角度来看,此举不仅是极有必要的,也是很有价值的。 

对传统易学研究来说,遵循《易传》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易传》乃圣人之言,本身已经成为经典;二是大家都认为《易传》是时代最早的释经之作,是理解《易经》不可多得的权舆。前一点宋人已经开始怀疑,在晚清到民国时期的疑古之风中,孔子作“十翼”的传统观点屡经挑战,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很多学者已经不再相信“十翼”是孔子的作品。不仅如此,在西学涌入、五四新文化运动等时代新事物、新现象的冲击下,经学的权威很快不复当年。在这种背景下,《易传》从经典地位跌落为普通的古代文献就是很自然的结果了。既然《易传》不再有经典的光环,则自当接受批评,纵然时代最早,但它本身存在的“错误”、“不当”(虽然所谓的“错误”、“不当”难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却不容回避。在这种情况下,高亨先生的释经路数可以说不仅是其个人学术特色的体现,也是上世纪前半段学术整体面貌的一种体现。 

在“离传释经”的同时,高亨先生的《今注》还有“不讲象数”的特点。这个特点的形成与高亨先生对《易经》文本性质的认识是高度相关的:

《易经》本是筮书。每卦有它的卦象,每爻有它的爻象和爻数。爻变则卦变,卦爻变则象也变。古人在占筮时,某卦某爻的为吉为凶,自然是以卦爻的象数为根据。某卦写上某种卦辞,某爻写上某种爻辞,也应该以卦爻的象数为根据。所以讲《易经》的占筮是离不开象数的。但是讲《易经》的卦爻辞则可以不管象数。[7] 

高亨先生虽然不否认卦爻辞与象数之间的关联,但是,他认为象数应归于占筮,讲卦爻辞是可以不管象数的。其中原因有三,一是卦爻辞中的象数有显有晦,晦者不可强作说解;二是自汉以来,象数越说越驳杂,令人望之茫然;三是高亨先生只将《易经》当作上古史料,“要从这部书里探求《易经》时代的社会生活及人们的思想意识、文学成就等。从这个目的出发来注解《易经》,基本上可以不问《易经》作者在某卦某爻写上某种辞句,有什么象数方面的根据,只考究卦爻辞的原意如何,以便进一步利用它来讲那个时代的历史,也就够了。”[8]这样的表述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王弼说的“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都是将《易经》分为三个层面:象、意、言,只不过对三者关系的理解存在差异。王弼认为“意”是最为根本的,高亨先生则认为“象”是本质上的依据,是“言”和“意”背后的根本。因此,高亨先生认为《易经》本身并无深奥的哲理,只不过是一部占筮书,最多包含着一些朴素的思想认识而已。《今注》的撰述宗旨不是为占筮服务,而是为历史和文学研究服务,因此没有必要去穷究卦爻辞背后显晦不定,玄奥难测的象数,以免迷失主旨。在传统易学研究中,象数很多时候是破解文辞,深达意旨的工具,高亨先生不讲象数就相当于抛弃了一种工具。少了这种工具,就有必要寻找一个替代品,高亨先生使用的替代品就是传统的训诂学。利用传统的训诂学方法、前人的训诂成果,尤其是破通假这件利器,高亨先生对许多卦爻辞做出了颇有理据的解释,对深入理解卦爻辞颇有裨益。例如他在训释“贲”时,引用《序卦传》《吕氏春秋》《说文》《尔雅》《山海经》古注等多种材料,最后得出“取诸色贝以为颈饰,是为贲,故贲从贝而为杂色文饰之义”的结论[9],这比《易传》或其它易学作品拘束于《序卦传》“贲者,饰也”的层面要深刻得多。 

又,其释解卦九四“解而拇”,以为“拇”借为“䍙”,是用来捕鱼或鸟兽的网[10]。“解而䍙,犹云解汝网”,这个理解比传统上将“拇”读如其字显然要好一些。虽然接下来的“解汝网者何人?乃汝之友也。汝之友乃败汝事,是当因其来而罚之”没有多少根据,但指出“拇”与“䍙”的通假仍是很有意义的。 

又比如释渐卦初六“鸿渐于干”句,通过总结前人训释意见,认为“干”字有两解,一解为岸,二解为涧,“两解俱通”[11]。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书《周易》中,与“干”字对应的是一个象水在两阜之间的古文字,多数学者认为当读作“涧”字[12]。高亨先生在没有足够材料支撑的情况下,不妄加揣测,保留古训,这正是传统训诂学求实精神的体现。 

又比如释归妹卦六三“归妹以须”时先引《经典释文》载录之异文,然后从通假入手,采纳清人姚配中、孔广森、邹汉勋等人的意见,认为须通媭,“归妹以须”就是“归妹而媵以姊也”[13]。反观重视象数之学的尚秉和先生对此句的解释,两者的差异极大:“须,《说文》面毛也。归,嫁也。归妹为嫡,今以须之故,反嫁为娣也。伏艮为须。《易林》同人之否云‘牵于虎须’,否互艮为虎为须。”[14]虽然寻出卦象,但“归妹以须”的意义仍然含混不清。 

泰卦六五中有“帝乙归妹以祉”一句[15],与“归妹以须”结构相同。传统易学多释“祉”为福,看上去文从字顺,并无违碍之处。但是,在归妹卦中,“归妹以Ⅹ”的句式很多,而且在归妹卦中也说及“帝乙归妹”。因此,高亨先生认为“祉”通“姪”,同样从古代媵婚制的角度释读“归妹以祉”[16]。于省吾先生读“祉”作“之”[17],为代词。比较起来,高亨先生的解释更合卦爻辞语境,更为可信。 

又比如释既济初九“曳其轮,濡其尾”两句。传统易学多释前一句是拉曳车轮,颇不合常理。车轮若陷于淤泥中,直接拉曳车轮的话,车轮往前滚动,则可能压住拉轮的人或工具。因此,高亨先生读“轮”为“纶”,并引《文选》李贤注、《诗经》郑玄笺等证明两字可通,“纶”是“带之垂穗也”。至于“尾”字,则是古人用于装饰的“尾”,同样是衣饰[18]。带在前,尾在后,“曳其轮,濡其尾”是说人渡河顾前不顾后,导致部分衣饰被弄湿。但是,尾饰的位置已经比较低,渡河只湿了尾饰,说明人体的大部分是没有被弄湿的,是安全的。所以,爻辞最后说“无咎”。这样的解释同样符合卦名“既济”的意思。另外,既济卦中还有“妇丧其茀”、“濡有衣袽”、“濡其首”等,它们均与人体部位或服装饰物有关。从这个角度看,将“轮”、“尾”释作服装上的饰物也是合理的。 

高亨先生对以上卦爻辞的解释未必没有争议,但从训诂的角度看,高亨先生的解释都是很有道理的,更何况其中还有已经被出土文献证实了的例子。在脱离《易传》和象数之后,训诂学的方法确实获得了更多的发挥空间,为正确解读卦爻辞提供了更多的机会。 

虽然在训释卦爻辞时不谈象数,但高亨先生并未全然抛弃象数之学。中华书局重订本《今注》的首卷是《周易古经通说》,第七篇是《周易筮法新考》,其内容完全是象数之学。高亨先生在建国后撰有《周易大传今注》,卷首有《周易大传通说》,讲的也是象数之学。不过,高亨先生说《易传》之象数仅限于“讲明其固有的象数说,但要至此而止,不可多走一步”[19]。可以看出,高亨先生对象数之学始终抱有怀疑态度,并试图越过汉以降象数易学形成的障碍,直探先秦易学文献的本旨。《今注》是解释《易经》的,《易经》的时代在《彖传》《象传》等作品之前。以高亨先生解释《大传》的旨趣看,他解释《易经》同样是想越过一些障碍,直探经文本旨。但是,此障碍非彼障碍,汉以降的象数与《彖传》《象传》的象数终究是不同的。汉以后易学讲象数令人望之茫然,六十四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不分,最终成了一片混沌。《易传》讲象数却要简单得多,其中当然有许多悖于经文的演绎引申,但身在三千后的今人,何以断其是非?高亨先生认为《易经》中的象数有显有晦,这是很对的。但是,如果因为隐晦易致人生惑而不讲象数,此又未免矫枉过正。

 

二、象数体系的崩解与训诂中的通假和史事利用

 高亨先生认为《彖传》和《象传》等讲象数是以一己之意揣测经文,故此解释卦爻辞需要摆脱象数。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使六十四卦背后的象数体系完全崩解,甚至荡然无存。当然,做出这种推论需要一定的前提条件,即六十四卦确实有其象数体系。 

六十四卦确有其象数体系,这早已经被历代易学家证明。以爻位来说,从初爻到上爻,各爻都有其象征意义。乾卦诸爻从初位的“潜龙”到上位的“亢龙”,渐次变化的层次感极为明显。类似乾卦这样安排爻辞的,在六十四卦中还有很多,此不一一罗列。在坤卦中,初爻“履霜,坚冰至”,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六四“括囊,无咎无誉”,六五“黄裳,元吉”,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初爻和上爻之外,其它四爻均有隐忍不发之意,都与阴爻的柔顺之质相合。初爻“履霜,坚冰至”不过是其它四爻的一个纲领:从霜到冰,寒意渐次加强,散碎的霜最终成为坚硬的冰。而上爻则是对这个过程之最终状态的描述,即阴柔达到极致,甚至可与阳刚之龙抗衡。换而言之,水滴石穿,只要持之以恒,日积月累,至柔至顺的水也是可以击穿至刚至强的顽石。因此,上爻是写阴柔之强、阴阳之间的变化转换关系。与乾卦相比,坤卦诸爻的安排是一种略微不同的方式。乾卦是以龙的位置来安排,而坤卦诸爻背后则暗含着阴柔随着积累时间渐久而变强,直至与阳刚相争。从乾、坤两卦看,还可发现初爻和上爻、二爻和五爻都明显具有特殊的地位。初爻是开端,上爻是终端。二爻和五爻各自在内外卦的中间,都是较为有利的位置。五爻高于二爻,所以五爻又比二爻更为有利。乾卦的“飞龙在天”显然好于“见龙在田”,坤卦的“黄裳,元吉”也显然好于“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在六十四卦中,乾、坤两卦起着纲领作用,两卦安排爻辞的逻辑在其他六十二卦中均有或多或少的体现。而且为了表现这个纲领作用,两卦还各比其他六十二卦分别多出用九和用六爻。安排这两条爻的目的旨在告诉读者一个哲理:阴、阳各有其道,阴贵在恒久,所以说“利永贞”;阳贵在谦让,所以说“群龙无首,吉”。 

一卦之中,爻位承载了重要的象数内涵。而在相邻两卦之间,象数内涵则主要体现于卦序。卦序之间的安排必有其逻辑,虽然易学界至今不能完全掌握它,但部分卦序所表现出来的逻辑是非常明显的,已经获得学界的认可。今本卦序有非错即综的规律,这是易学家已经认可了的一个逻辑。上经三十卦,下经三十四卦,这种看似不平衡的状态其实是基于卦象之错综关系的。依据一些具体的卦爻辞,也可以看出卦爻辞在编撰之初就考虑到了卦与卦之间的关系,比如谦卦上六有“鸣谦”,与之有错综关系的豫卦则在初六中安排“鸣豫”,都以“鸣”象为基调。类似的现象在损、益等卦中都有体现,绝非孤例。当然,在386条爻辞中,这样的例子也不能算多。但为数不多的现象已经足够说明爻辞的安排是与卦序相关的,爻辞的背后是有象数为依据的。高亨先生承认爻辞的象数依据有显有晦,历代说象数者为晦所迷惑,殚精竭虑,反使读者茫然。此虽是事实,但如果因为前人越说越乱而罔顾“显者”,且并带无视“晦者”存在之事实,这就失之偏颇了。

 高亨先生虽然认同卦爻辞与象数之间的关系,但他却认为象数是占筮的范畴,与解释卦爻辞属于不同的范畴,故可将两者分割。这种分割导致解释卦爻辞时失去了约束,有滑向随意猜测的危险。姜广辉先生举了一些高亨先生释义不确的例子,其中很多就属于训诂时无有象数约束造成的后果。以乾卦上九之“亢龙有悔”来说,如果认可乾卦诸爻的安排有其象数逻辑,则接受传统解释,释亢为亢奋就是很自然的。但是高亨先生不承认这个象数逻辑,所以就要用通假去辨析“亢”字[20]。而先秦之通假虽然存在一些约束条件,但是一字用作数词的现象比比皆是,是以“亢”这一个字形其实可能被解释为多个词,而且这些解释都可能在读音上、文例上找到证据。学界整理简帛文献,辨析通假时常常产生纷歧,原因正在于此。就解释卦爻辞来说,如果训诂时兼顾象数,则无疑减少了许多通假的可能性,缩小了字、词对应的范围,降低了歧义的概率,对提高训诂的准确度是很有帮助的。 

再以咸卦来说,咸之本字有皆、全等义,若论通假,在读音上与感、箴、禁、钦皆音近,有通假可能。以卦象来说,艮下兑上为咸,艮为少男,兑为少女。卦辞中有“取女吉”,正是针对卦象是一男一女卦而言。《序卦传》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认为咸卦是谈夫妇之道,应该有基于卦辞的原因。另外,上经开首两卦是乾、坤,乃天地之道。下经是咸、恒开端,乃人伦之道。也就是说,上下经开端四卦的安排本就有天地、人伦的寓意,《序卦传》的阐述虽有夸大的成分,但也有其合理因素。因此,据卦象和卦序,遵传统易学的讲法,将咸理解为感目前看来仍是最为合适的解释。

 对咸卦这个例子来说,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讨论,即卦名与卦象、卦序之间的关系。卦名与卦象确实存在关联,有些卦名将这一点表现得非常明显。小畜卦乾下巽上,唯有六四为阴爻,包裹其外的五条爻均是阳爻。大畜卦乾下艮上,六四和六五是阴爻,包裹在外的其它四条爻均是阳爻。小畜卦得名是因阴爻被畜止,阴爻为小,所以名为“小畜”。大畜卦得名是因乾卦被艮卦畜止,乾为纯阳卦,为大,所以名为“大畜”。巽为顺,乾为健,所以在小畜卦中不能说上卦巽“畜止”下卦乾。大过卦巽下兑上,初爻和上爻两条阴爻之中包裹着四条阳爻。小过卦艮下震上,九三和九四两条阳爻被四条阴爻包裹在里面。一个重卦有六条爻,三阴三阳为均衡之势,阴二阳四,或阴四阳二则是失衡,即是“过”。大过卦阳四阴二,阳为大,所以是“大过”。小过卦中阴四阳二,阴为小,所以是“小过”。这是两个极为明显的例子,足以说明卦名与卦象是存在关联的。其它一些卦中也有此种关联,只是因为隐晦的原因,大家各有不同的解释而已。

卦名与卦序也是有关系的,如泰和否、剥和复、晋和明夷、蹇和解、损和益、夬和姤、既济和未济等,由于卦序上诸卦存在错综关系,所以它们的卦名在内涵上有时也存在相反的关系。在掌握卦名、卦序之间的这层关系后,对一些卦名的解释就好办了。以剥和复两卦来说,复之有返回、反悔之类的含义是很清楚的,那么卦象与复卦相反的剥卦之义也应与返回、反悔之类含义相关。再结合剥卦卦象及一些爻辞的具体语境,则应释剥为剥蚀、脱落之义,与返回之类的意义是相反的。在晋和明夷这一组中,晋有进义,无论卦象还是一些具体爻辞,都可以支持这个释义。照传统释义,明夷有伤义,伤则退,是与晋之进义相反。因此,传统易学对明夷的解释是可信的。在蹇和解这一组中,解显然有松懈、解困的含义,如六三“负且乘”是指本应松懈而不松懈,过度紧张招致盗寇注意。隼或进攻家畜,因此上六“射隼”显然是解困的寓意。反观蹇卦,卦象艮下坎上,艮为山,山中有险,坎亦有险象,卦象是两险相重,所以蹇卦实指艰难困苦,与解卦之义在某些方面是相反的。但高亨先生并不考虑卦名所对应的卦象,更不谈与卦名相关的卦序。为了解释清楚卦名的含义,很多时候只能从通假上下功夫。这就导致他对明夷、蹇等卦名的释义失去了准星,可信度大大降低。 

就全部六十四卦而言,卦象、卦序组成一个大的象数系统,一卦之名、一些卦爻辞的安排都会受这个系统的影响。就一个卦而言,卦象、爻位和爻象组成一个小的象数系统,卦爻辞中的许多辞句都与这个象数系统有关。既然象数系统是卦爻辞的根据,则诠释卦爻辞时就必须兼顾象数。高亨先生放弃了象数,他的解释于是脱离所在卦象的体系,失去了一个语境。再加上卦爻辞本就比较古奥,遂使有些卦爻辞的理解更为困难。此时,高亨先生常常用古代史事或故事来加以说明,这些联想大部分情况下极难有确凿的证据,仅停留在猜测的阶段。比如坤卦六三有“含章可贞”一句,高亨先生以为“含”字当通“”,“章”通作“商”,所谓商即是武王克商。卦爻辞中有三处“章”字,另两处是姤九五之“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丰六五“来章,有庆誉,吉”,都应读作“商”[21]。丰卦六五所说是:“来朝于商,有赏有誉,是吉也。此殆周人故事,盖克殷以前,周人或周臣来朝于商,商王赏之,商人誉之,故记之曰‘来章有庆誉吉’,或即文王之事欤?”[22]这类推测对理解卦爻辞虽有帮助,但因难以实证而说服力不强。事实上,在坤卦中,从第二爻到第五爻,均有隐忍谦退寓意,六三之“含章”亦是如此。所谓“含”就是包藏,隐藏。“章”即是文采,比喻美好的事物。卦爻辞中的两处“含章”都是表示文采不彰,谦虚退让的意思。这个意思与坤卦主题相符,在姤卦中则与“以杞包瓜”的喻义相合。在丰卦中,“来”字或当读作“赉”,赐予的意思。“来章”就是获赐美好之物,这与丰卦丰大的含义是相符的。 

又如释需卦六四“需于血,出自穴”,云:“此殆记一古代故事也。需于血,出自穴者,言先立足于血泊之中,后乃从院墙穴窦中逃出,得以免祸,故《周易》记之曰‘需于血,出自穴’。筮辞未言吉凶者,其吉凶之象,寓于此故事中也。《左传》哀公元年《传》:‘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寻,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周易》所记,当即后缗之事也。”[23]这样的联想同样缺少足够的证据。事实上,血当通恤,忧也。需卦中第五爻之“酒食”比喻安乐,上爻“入于穴”比喻久等而不至之后失望归家。需卦内卦与外卦所述略微有别,内卦所述是地点之变化,外卦所述是心态之变化;郊、沙、泥是地点之不同,血(恤)、酒食、入于穴是心态之不同。四爻近于五爻,常有忧惧恐慌心态,此为一例。 

除以上两例之外,在《今注》中还有很多地方用古代史事或故事解释卦爻辞。所引用的故事由于拥有远较卦爻辞更为丰富的细节,因此可以为卦爻辞建构起一个语境,赋予高亨先生的诠解一定的说服力。不过,尽管有个别故事确实有较强的说服力,但大部分正像上面举的两例一样,是比较牵强而缺少足够证据的。这里我们可以再举提及故事最多的旅卦诸爻辞为例。初六:“旅琐琐,斯其所取灾。”高亨先生疑“琐”字通“惢”,并云:“旅惢惢,言旅人之多疑也……疑此亦记殷王亥旅于有易之故事也。” 

六二:“旅即次,怀其资,得童仆贞。”高亨先生谓:“此殆亦王亥故事,盖王亥初到有易,就于客舍,怀其资斧,又得童仆,其所以得之,无由知也。”“本爻与九四之童仆,疑即《天问》之牧竖,本爻之得童仆,疑即《天问》之逢牧竖,不然何以如此巧合哉。王亥初旅有易,所遇甚善,得童仆尤可喜之事,是吉也,故记之曰‘旅即次,怀其资,得童仆贞吉’。” 

九三:“旅焚其次,丧其童仆,贞厉。”高亨先生谓:“此殆亦王亥故事。盖王亥旅有易时,所居客舍,忽遭火焚,而失其童仆,其事甚危,故记之曰‘旅焚其次,丧其童仆,贞厉’。”并引《天问》诗句,说及王亥故事[24]。以上是内卦三爻。外卦三爻同样被高亨先生推测成与王亥故事有关,为免繁琐,此处不再赘引。在大壮六五“丧羊于易,无悔”下,高亨先生对王亥故事又有比较详细的考证。关于这些爻辞是否与王亥有关,学界有些争议,此处暂且不论。这里想要讨论的是引用故事之于解释卦爻辞的功能。这个功能就是前文指出的建构一个语境,减少解释难度。高亨先生解释卦爻辞的目的是要“探求《易经》时代的社会生活及人们的思想意识、文学成就等”,“只考究卦爻辞的原意如何,以便进一步利用它来讲那个时代的历史”[25]。换而言之,是要从卦爻辞中挖掘史料。但是,我们从高亨先生对旅卦诸爻的解释看,他是在用它处挖掘而来的史料证明他对卦爻辞的理解是正确的,符合《易经》时代的社会背景。这种做法是“以史证易”,并非“以易证史”。之所以出现这种预想与实际之间的冲突,是因为卦爻辞在文字上太过简练,绝大部分没有人名、地名,被编撰者从具体的时空中抽离了出来[26]。在这种情况下,要从文本中还原出历史就变成极难完成的任务。所幸的是,卦爻辞还有其象数逻辑,而象数承载的还有一些朴素的义理,因此,象数和义理是解释卦爻辞的重要背景。旅卦艮下离上,离有别离之象,艮有止象,可引申至投宿。有别离有止,可象征行旅。在睡虎地秦简《日书》中有“艮山图”,是为行旅者择日设计的,可知“艮山”与行旅之联系是先秦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至于此种现象与旅卦产生的时间先后,则当别论)。旅卦六爻所说是行旅之人的心态、所遇之事。初六“旅琐琐”是指行旅之人的心态,六二“旅即次,怀其资”是旅人投宿获人照料,九三“旅焚其次,丧其童仆”是旅人遇灾失去照料,九四“旅于处,得其资斧”是旅人遇不祥之兆,心中不快。六五“射雉一矢亡”是旅途中射雉一发命中,得美味而心悦。上九“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唬咷”是旅人遇到奇异之事,乐极生悲。旅卦中之所以有投宿,也有火灾,显然是与卦中有离卦、艮卦相关。与火有关的两条爻辞,即九三和上九其实都与离卦有关。九三之上是离卦,至上九时离卦成,离卦为火,所以两爻都提及火灾。初六之“琐琐”则与其爻位和爻象有关,阴爻处初位,性柔顺而处卑位,所以“琐琐”,即畏畏缩缩。要而言之,依据卦象的话,旅卦其实并不难理解。反之,如果没有象数,则爻辞中的许多关键字词都不好解释,或容易生出歧义,比如“琐琐”、“焚”、“资斧”等。这个时候借用历史人物、古史故事固然可以搭建一个语境,使难以理解的卦爻辞变得顺遂自然,但爻辞本义是否如此,则不得而知。 

由以上的梳理可知,既然象数是卦爻辞的重要依据,则解释卦爻辞不能不依托象数。高亨先生训释卦爻辞全然不讲象数,它所依赖的是训诂方法。在训诂方法中,通假是训释文字的利器,古史故事则时或充当构建语境的作用,说服读者接受新的训释意见。尽管高亨先生在训诂中多有收获,为读者理解卦爻辞的原意提供了很好的帮助。但是,由于不考虑象数体系,竟使高亨先生在读破通假时偶或求之过深,留下一些瑕疵。至于引用的许多古史故事,虽然对理解卦爻辞语义有所帮助,但因古史茫昧难考,古史故事与卦爻辞之间缺少坚实的证据链环,遂使古史故事对提高训诂意见之可信度的程度极其有限。

结  语

近四十年来出土了许多与《周易》有关的简帛文献,尤其是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周易》、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筮法》,不仅保留的内容较多,而且存在很多与今本不同的异文,甚至有此前从未获见的内容。围绕这些异文,学界多以通假说之,少部分则引起许多对卦爻辞的新释,有些新释甚至关系到整个卦的解释。这些新的解释往往不考虑象数问题,不考虑新的解释与六十四卦的象数体系,或一卦的象数体系是否相合。从高亨先生《今注》一书的得失看,这种释《易》倾向是有缺陷的。面对新的异文,不可不谨慎释之。读古书虽然不可不通假借,但就释《易》来说,通假借的同时必须兼顾象数。《今注》一书在训诂上的成果是毋庸置疑的,乃至易学界至今从其受惠。高亨先生的“离传释经”反映了20世纪上半期的学术风气,极具时代气息。当今之世得益于新材料,能看到他对象数之态度存在不当,亦是时代使然。 

(原刊:张涛主编《周易文化研究》第九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


参考文献:

[1]范宁:《评高亨〈周易古经今注〉》,《清华学报》第14卷第1期,1947,又收入《范宁古典文学研究文集》,重庆出版社,2006,第551~555页。

[2] 姜广辉:《高亨〈周易古经今注〉商榷》,《国学学刊》2013年第2期(总第18期)。

[3] 王化平:《略论高亨先生对〈周易〉经文的校勘意见》,《周易文化研究》第五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第349~359页。

[4]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重订自序”,中华书局,1984,第2~3页。

[5]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169~173页。

[6]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173~175页。

[7]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3页。

[8]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4页。

[9]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224页。

[10]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275页。

[11]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314页。

[12] 侯乃峰:《〈周易〉文字彙校集释》,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9,第428~429页。

[13]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319页。

[14] 尚秉和:《周易尚氏学》,中华书局,1980,第245页。

[15] 《象传》云:“以祉元吉,中以行愿也。”故尚秉和读爻辞为“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参见《周易尚氏学》,第78页)。其实《象传》引卦爻辞常常比较随意,它说“以祉元吉”并不意味着爻辞一定要以“以祉元吉”成一句。在归妹卦中多有“归妹以Ⅹ”的句式,以此推测,泰六五读作“帝乙归妹以祉,元吉”显然更加合适。

[16]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194页。

[17] 于省吾:《双剑誃易经新证》,参见《双剑誃尚书新证》、《双剑誃诗经新证》、《双剑誃易经新证》(合订本),中华书局,2009,第660~662页。

[18]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344~345页。

[19]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自序”,中华书局,1979,第4页。

[20]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164页。

[21]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167页。

[22]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324~325页。

[23]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第177页。

[24]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第326~327页。

[25]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自序”,第4页。

[26] 可以将《易经》卦爻辞与王家台秦墓易占简比较,后者有人名、地名,甚至过程描述,是很具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