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义军|上博竹书字词校补
发布时间: 2022-09-22 13:10:24   作者:本站编辑   来源: 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

 


 要:《競公瘧》簡3“身爲親,又何㤅(愛)焉”的“㤅(愛)”,指的是愛惜珪璧幣帛等祭品;《凡物流形》簡7的“祭祀奚逐”的“逐”應讀爲“由”,訓爲用;《凡物流形》簡8的“毄”可讀爲“懈”。

關鍵詞上博簡;字詞;校補

 

 

一、《競公瘧》“身爲親,又何㤅(愛)焉”

 

上博六《競公瘧》簡3云:

 

高子、國子答曰:“身爲親,又何㤅(愛)焉?是信吾無良祝、史,公盍誅之?”

 

其中“㤅(愛)”字,整理者(馬承源,2007:170)釋爲“㤇”,陳偉先生改釋爲“㤅(愛)”,意爲“吝惜”[1],後來他又改變了看法,認爲“愛”指對人或物的深厚真摯感情,並説“簡文可能是説自己對自身親近,對他人没有真摯的感情”(陳偉,2008:146)。董珊先生從陳偉先生之釋,將此句讀爲“身爲親,又何愛焉?”並解釋説:“謂没有比景公的身家性命更重要的,景公之身有疾將滅,又何愛于祝史乎?這是慫恿景公誅殺祝史。”[2]蘇建洲先生認爲整理者釋“㤇”不誤,並將“㤇”讀爲“燒”[3]。劉信芳先生從整理者釋“㤇”,讀爲“妖”,認爲此句大意是説:“身體爲親!有什麽妖祥爲害於身體,這種情况確實是因爲我們没有稱職的祝史。”[4]

按,“㤅(愛)”字亦見於上博一《孔子詩論》《性情論》以及上博四《曹沫之陳》等篇,陳偉、董珊等先生將釋其爲“㤅(愛)”,甚確。至於簡文中“㤅(愛)”的對象所指爲何,諸家意見不一,陳偉先生認爲泛指他人,董珊先生則認爲是指祝、史。但無論哪種理解,在簡文中似都無法很好地溝通上下文義。我們認爲,“㤅(愛)”的對象應指“珪璧幣帛”等祭品,這一點需要聯繫簡12進行説明。先將簡12的有關文句釋寫如下:

 

齊景公疥且瘧,逾歲不已。會譴與梁丘據言於公曰:“吾幣帛甚美於吾先君之量矣,吾珪璧大於吾先君之公疥且瘧,逾歲不已,是吾亡良祝、史也。吾欲誅諸祝、史。”公舉首答之倘然:“是吾所望於汝也,盍誅之?”二子急將[5]

 

會譴與梁丘據認爲,齊景公祭祀鬼神不吝惜珪璧幣帛,禮敬有加,然而景公的病却長時間不痊愈,這是因爲鬼神不賜福,鬼神之所以不賜福,是因爲没有好的祝、史替景公祝説。這里隱含着一個重要的觀念,即:若祭祀鬼神的物品齊備、對其禮敬有加,再加上稱職的祝、史爲之祝説,鬼神就會降福庇護。反之則會受到鬼神的懲罰。事實上,這種觀念在春秋戰國時代十分流行,在古書中也得到了反映。例如:

 

1)晉之邊吏讓鄭曰:“鄭國有災,晉君、大夫不敢寧居,卜筮走望,不愛牲玉。鄭之有災,寡君之憂也。”(《左傳·昭公十八年》)

2)故古者聖王明天鬼之所欲,不避天鬼之所憎,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是以率天下之萬民,齋戒沐浴,潔爲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其事鬼神也,酒醴粢盛不敢不蠲潔,犧牲不敢不腯肥,珪璧幣帛不敢不中度量,春秋祭祀不敢失時。(《墨子·尚同中》)

3)長勺之役,曹劌問所以戰於莊公,公曰:“余不愛衣食於民,不愛牲玉於神。(《國語·魯語上》)

 

這些都可與簡文合觀。了解了這一點,“愛”的對象是“珪璧幣帛”等祭品就不難理解了。高子、國子説“身爲親,又何㤅(愛)焉”,正與會譴、梁丘據所説的“吾幣帛甚美於吾先君之量矣,吾珪璧大於吾先君之”含義相同,他們都認爲景公祭祀鬼神不曾憐惜珪璧幣帛,景公之所以久病不愈,完全是祝、史的過錯。可見,將“愛”的對象理解爲“珪璧幣帛”等祭品是很合適的。另外,前引書證中,多用“不愛+祭品”的表述以説明對鬼神的崇敬,正可與簡文“愛”字的含義和用法合觀。此亦可證我們的觀點應可成立。

最後,試將“身爲親,又何㤅(愛)焉?是信吾亡良祝、史,公盍誅之?”語譯如下:身體是(您)自己親近的,又何曾憐惜珪璧幣帛呢?(您之所以生病久不痊愈)是我們真的没有好的祝、史,大王您爲何不殺了他們呢?

 

二、《凡物流形》“祭祀奚逐”

 

上博七《凡物流形》甲本簡6-7有如下一段:

 

鬼生於人乎,奚故事之?骨肉之既靡,身體不見乎,奚自食之?其來無度乎,奚待之窟?祭祀[6]奚逐乎,如之何使飽?

 

上引簡文前半部分大意是説,鬼生於人,爲何人要侍奉他呢?人的骨肉消弭,身體消失不見(而變成鬼),從何處才能食祭他呢?鬼來往没有規律,爲何要在墓穴等待他呢?而簡文接下來講到的“祭祀奚逐乎,如之何使飽”句,由於研究者對其中的“逐”字理解存在分歧,因此解釋文意也不盡相同。這裏我們主要討論“逐”的訓釋問題,並對其所在文句進行疏通。

據文意,“祭祀奚逐乎,如之何使飽”也應是講祭祀鬼的。值得注意的是,上引“鬼生於人乎,奚故事之?”等三個以“奚”爲標誌的問句中,“奚”前的陳述句和“奚”字所在的問句之間顯然存在着文意上的聯繫,我們要討論的“祭祀奚逐乎,如之何使飽”句也不應例外,即是説“祭祀奚逐乎”和“如之何使飽”也應存在文意上的聯繫。由此觀之,研究者將“祭祀奚逐乎”的“逐”訓爲求,或理解爲追逐、追趕[7],均與下句“如之何使飽”義不相屬。

我們認爲,“逐”應讀爲“由”。古音“逐”在定母覺部,“由”在余母幽部,聲韻俱近,自可相通。《易·頤》“其欲逐逐”,馬王堆帛書本作“笛笛”。《詩·衛風·考槃》“碩人之軸”,鄭玄箋:“軸,病也。”孔穎達疏:“箋以與陸爲韻,宜讀爲逐。《釋詁》云:‘逐,病也。’與軸蓋古今字異。”《易·大畜》:“九三:良馬逐,利艱貞。”上博簡本“逐”作“由”。凡此皆可證“逐”可讀爲“由”。

“由”即用、使用。《小爾雅·廣詁》:“由,用也。”《尚書·君陳》:“即見聖,亦不克由聖。”孔傳:“已見聖道,亦不克用之。”《吕氏春秋•務本》:“詐誣之道,君子不由。”高誘注:“由,用也。”簡文“祭祀奚由乎,如之何使飽”是説:祭祀該用什麽(祭品)呢?如何才能使鬼神吃飽?

 

三、《凡物流形》“奚事之毄”

 

上博七《凡物流形》簡7-8有句云:

 

順天之道乎,奚以爲首乎?欲得百姓之和乎,奚事之△天之奚得?鬼之神奚食?先王之智奚備……

 

上引簡文的“”字,原作:

 

此字舊釋紛紜,筆者(2020:84-88)曾論證此字應釋爲“毄”,讀爲“懈”,最近見到侯瑞華先生(2020:74-80)亦將此字釋爲“毄”[8],心中竊喜,幸能與侯先生相合。不過,侯先生將“毄”讀爲“繫”,他對簡文的斷句以及對文意的理解,都與我們不同。今試將我們的意見寫出,以就正於侯先生及讀者。

《凡物流形》多爲韻文,“毄”字所在的這段也不例外,現將本段簡文韻脚字標出,抄寫於下:

 

祭祀奚[覺]乎,如之何使[幽]?順天之[幽]乎,奚以爲頁(首)[幽]乎?欲得百姓之[歌]乎,奚事之毄天之明奚[職]?鬼之神奚[職]?先王之智奚[職]

 

顧史考先生曾詳細考證過本篇的押韻情况,他認爲此段簡文屬於句中押韻,其説可從[9]。按照句中押韻的規則,“和”字必須有與之相應的韻脚字,這樣“毄”字只能屬上讀,並作爲韻脚字與“和”相押。那麽,古音在錫部的“毄”,與在歌部的“和”字能否押韻呢?我們的回答是肯定的。《楚辭》常見支歌合韻,而錫韻爲支韻之入聲韻,自然也可以和歌韻相押,《詩經》就有“歌錫”相押的例子。《小雅·斯干》:“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嚴學宭先生(1984:105)認爲“裼”與“地”“瓦”“儀”“議”“罹”屬於支歌合韻,王力先生(1986:303)則謹慎地擴注“歌錫通韻?”表示存疑。對於上引《詩經》文句是否屬於歌錫合韻,何科根先生(1996:72)引《吕氏春秋》及《史記》的相關韻文,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他説:

 

(《吕氏春秋》)第25例韻語:“賢不肖不可以不相分,若命之不易,若美惡之不可移。”(仲春紀·功名)對這一例子,我們也不匆忙做出判斷,再推及西漢的例子。《史記·秦始皇本紀》“帝、地、劃、懈、辟、易”爲韻;又《史記·太史公自序》“帝,地”爲韻,都跟《吕氏春秋》第25例一樣,可看作是錫歌合韻。

 

可見,歌錫可以合韻。因此,“欲得百姓之和乎,奚事之墼天之明奚得”就應該斷讀爲:“欲得百姓之和乎,奚事之毄?天之明奚得?”侯瑞華先生“毄(繫)天之明,奚得?”的斷讀不符合此段押韻規則,他對文意的理解恐怕也就不大可信了。

下面談談對“欲得百姓之和乎,奚事之毄?”句的理解。“毄”可讀爲“懈”,二字相通,魏宜輝(2009:151-153)、蘇建洲[10]、王凱博(2018:53-56)等先生已有論述,此不贅。“懈”有“懈怠”之義。簡文“欲得百姓之和乎,奚事之毄(懈)”,大意是説:“想要使人民和睦相處,爲何做起來(却)有懈怠呢?”也就是説,想要讓人民和睦,就應該時刻勉勵,而不應該有所懈怠。



註釋:


*本文寫作受到張顯成老師、李春桃老師的悉心指導,師兄李琦以及曹磊、蔡振華等同學在修改過程中提供了許多幫助,投稿後匿名審稿專家也對本文提供了寶貴修改意見,在此一併致謝。

[1]陳偉:《讀〈上博六〉條記》,簡帛網,2007年7月9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597。

[2]董珊:《讀〈上博六雜記〉(續一)》,簡帛網,2007年7月1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607。

[3]蘇建洲:《讀〈上博六·景公虐〉札記一則》,簡帛網,2007年7月26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668。

[4]劉信芳:《〈上博藏六〉試解之三》,簡帛網,2007年8月9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694。

[5]由於簡文殘斷,此處斷句、讀法存疑。

[6]“祀”原作“異”,此從單育辰先生讀,參看單育辰《佔畢隨録之八》,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年1月3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606。

[7]諸家意見可參看俞紹宏、張青松(2019:175-177)。

[8]蒙審稿專家提醒,俞紹宏、張青松(2019:179)已經指出原簡字形與“毄”有關,但没有指出其具體用法。謹此向審稿專家表示感謝。

[9]參看顧史考《上博七〈凡物流形〉上半篇試探》,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年8月23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875。

[10]蘇建洲:《初讀清華三〈周公之琴舞〉、〈良臣〉札記》,簡帛網,2013年1月18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821。


參考文獻:

陳 劍  2013 《戰國竹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陳 偉  2008 《讀上博竹書〈景公瘧〉札記》,《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2輯),復旦大學出版社。

何科根  2013 《〈吕氏春秋〉韻語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

何義軍  2020 《上博竹書字詞釋讀補正》,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侯瑞華  2020 《讀上博簡瑣記》,《簡帛》(第2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

馬承源(主編) 2007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上海古籍出版社。

馬承源(主編) 2008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

王凱博  2018 《出土文獻資料疑義探研》,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王 力  1986 《詩經韻讀·楚辭韻讀》,《王力文集》第6卷,山東教育出版社。

魏宜輝 2009 《利用戰國竹簡文字釋讀春秋金文一例》,《史林》第4期。

嚴學宭  1984  《周秦古音結構體系(稿)》,《音韻學研究》(第1輯),中華書局。

俞紹宏 張青松  2019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本文原載:《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第十四輯。如需引用,請據紙質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