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发 | 釋“後”——汪維輝先生《〈周氏冥通記〉詞彙研究》詞條補義
发布时间: 2020-02-28 11:38:24   作者:本站编辑   来源: 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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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冥通記》四卷,南朝梁周子良撰、陶弘景注,是一部日記體著作,表現出濃厚的南朝口語特色,是研究南北朝時期漢語的寶貴語料。汪維輝先生從詞彙史的角度對該書中的語言進行了考察①,詳盡地討論了一批常用詞在《冥通記》中的新舊更替情況,同時分析了疑難詞語與新詞新義,多所發明。汪先生還將其中一時未能解決的疑難詞語摘錄出來,明示缺疑,充分體現了嚴謹求實的科學態度。筆者讀到汪文後,深受啓發,遂冒然提筆,就其中的疑難詞“後”提出愚見,以就教於汪先生及學界方家。


關於“後”,《周氏冥通記》原文如下:

此人始入户,便皺面云:“居太近後。”仍就座。


陶弘景注爲:

所住屋自西廂有兩間,去堂屋止三間步廊子。云“太近後”,恐自逼堂。而堂於時已被燒盡,未解“近後”之旨。


顯然,我們不能從陶注找到答案。再查《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故訓匯纂》等語文辭書中“後”的所有義項,也沒有與之對應的釋義。那麽,是不是原書版本有誤呢?汪先生參校了好幾種本子,也不存在文字訛誤與衍脫。故“後”字自當有其特殊的意義,只是字典詞書失載而已。


我們認爲,“後”或當是指“廁所”,這可據前人注疏及方言得到明證。


清人惠士奇《禮說》卷二對“宮人掌六寢之脩為其井匽”條作了如下按語:

“井匽”,……一名“廁牏”,見《漢書注》。……《漢書·石奮》:“身自洗廁牏。”蘓林云:“牏音投。”孟康曰:“牏中受糞函,東南人以鑿木空中如曹謂之牏。”又云:“廁,行清”,賈逵解《周官》以“牏”為“行清”。然則“匽”即“廁”也,鑿木空中如井形,故名“井匽”,葢虎子之屬也。虎子盛溺器,井匽受糞函。一名“楲窬”,《説文》云:“楲窬,褻器。”故宮人掌之,猶漢侍中執虎子也。宋王鑄諸侯像,使侍褻器以辱之歟?《説文》:“牏,築牆短版,讀若俞。”葢與“窬”同,然則“廁牏”,即“楲窬”也。一作“侯頭”,“頭”與“牏”音同,假借字。


據惠士奇說,“侯頭”即“廁牏”、“楲窬”,乃褻器,以盛糞便。


姜亮夫《昭通方言疏證》(頁370)疏“昭人言廁所曰侯頭”條時,也以《漢書注》爲證,並參《禮說》:

然則廁牏即楲窬,又一作侯頭,侯楲一聲之轉,而昭人言後頭,則又平去之變,字正作楲窬也。窬或音俞,如偷從俞亦變從舌音也。又侯或作後,廁必在宅後也,後音本上聲,故得爲侯也。


姜先生從音轉角度對“侯頭”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釋。侯、楲均屬喉音,“侯楲一聲之轉”,“侯”又音轉爲“後”。“窬”、“偷”從“俞”得聲,“頭”、“偷”音近,“頭”、“窬”亦音近可轉,“窬”字又作“牏”。姜氏還指出,“廁必在後”,“故得爲侯也”,那麽這裏的“後”就是指“前後”的“後”了。


驗之其他方言,今川北三台、梓潼、營山等地農村還說“上廁所”爲“走後頭去”。蔣宗福《四川方言詞語考釋》(頁283)先舉姜亮夫之言爲說,然後稱:

所言或是,“廁必在宅後”,或諱飾稱廁爲“後頭”。……漢劉向《新序·雜事四》:“惠王之後蛭出,故其久病心腹之疾皆愈。”頗疑“後”即廁所,謂惠王如廁而蛭下,故長久以來的心腹之病霍然而愈。


蔣氏同意姜氏之說,並舉一例,略資佐證。【補記:近來劉釗先生《讀〈呂氏春秋〉札記一則》謂“惠王之後蛭出”之“後”為肛門義的諱辭(《書馨集續編》頁380-381,中西書局,2018年),甚是。但劉先生解“之”為介詞,恐非是,疑“之”為結構助詞“的”,“惠王之後蛭出”意為“惠王的肛門裡水蛭排出”。另,劉先生文中還引了吐魯番出土紙書殘本《急就篇》古注本有一段注釋:“屏、[廁、清]、溷、渾,皆廁名也。或宜後,或□,或軒□京師曰溷,清(青)徐廁。”劉先生指出,“其中的‘宜後’也是廁所的別名,‘宜後’顯然就是‘適合大便’的意思”。“宜後”作爲廁所別名,或可作本文的一個例證。】別的書證如:《朴通事諺解》:“推出後去。”注:“漢人以廁為後路。”(此乃汪維輝先生函告)


其實,不僅僅川北方言有以“後頭”爲“廁所”,今鄂西農村亦有此說(來自鄂西的師兄趙修君賜示)。此外,據《鄭州方言志》第88頁“後園”條,鄭州方言有以“後園”爲“廁所”;據《河北方言詞彙編》第164頁“後頭”條,河北一些地方有以“後頭”爲“廁所”。可見“後頭”義爲“廁所”並非一時一地之說。


前舉諸家之說,實爲兩種解釋:一是音轉借代說,即“後”爲“侯”之音轉,“侯”爲“楲”之音轉。“頭”爲“窬”之音轉。《說文·木部》:“楲,楲窬,褻器也。”段玉裁注:“賈逵解《周官》:‘楲,虎子;窬,行清也。’……虎子所以小便也,行清所以大便。”那麽,“後”、“頭”均指“褻器”,借代爲“廁所”,“後頭”是同義連文的複合詞。二是諱飾說,“廁所”在宅後,故以“後”代之,這時,“頭”是一個詞綴。【補記:前引劉釗先生《讀〈呂氏春秋〉札記一則》中指出“後”有肛門義,引申而有“大便”義,“宜後”又爲廁所的別稱,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後”之理據到底若何,也許並非確如這兩種說法,還可繼續研究,但釋“後”爲“廁所”,卻是可信的。將其置於《冥通記》的語境,上下通脫:這人進門以後,嫌此室距廁所太近,因而皺眉。


“後”之此義,《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辭書未言及,可補充收錄。


附記:本文曾刊於《辭書研究》2006年第1期。此次推公號重新增加了兩條補記。


參考文獻:

[1]惠士奇(清)《禮說》,臺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九五。

[2] 姜亮夫《姜亮夫全集·昭通方言疏證》,雲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3] 蔣宗福《四川方言詞語考釋》,巴蜀書社,2002年。

[4] 卢甲文《鄭州方言志》,語文出版社,1992年。

[5] 李行健《河北方言詞彙編》,商務印書館,1995年。


* 本文曾得到毛遠明先生的指導,並得到汪維輝先生的鼓勵和建議,在此一併致謝。① 《〈周氏冥通記〉詞彙研究》載於《中古近代漢語研究》第一輯,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4月。



【作者简介】

李发,男,汉族,四川南充人,副研究员、硕士生导师,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出土文献综合研究中心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古文字及古代历史文化研究,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部委级科研项目2项,校级课题5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