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风光在险峰：《俄亚、白地东巴文化调查研究》评介.pdf
【摘 要】《俄亚、白地东巴文化调查研究》是一本新近出版的纳西学补缺之作，以俄亚和白地为研究对象，以语言文字文献研究为研究重点，涉及多个学科。该书通过长期的田野调查搜集了丰富的材料，关注东巴群体，记录了俄亚和白地的语音，为两地东巴经进行了编目和翻译，对应用性文献进行了深入研究。
【关键词】俄亚；白地；东巴文化；东巴经
纳西东巴文的研究已有百年历史，纳西学已经成为国际显学。对于纳西东巴经的分域研究，学界已有丰富的成果，然而已经刊布的材料主要集中在丽江坝区、鲁甸、鸣音、大东、宝山等地，俄亚、白地的材料少、研究薄弱，有些甚至是空白。这无疑对全面展开的东巴经研究是一大缺憾。
俄亚和白地是许多研究纳西学的学者萦绕在心头的圣地。原因在于这两地有着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文化背景。俄亚，位于四川省木里县西南角，距离木里县323公里，中间大山阻隔，交通十分不便，2010年之前不通公路和电话。因此，俄亚保留了纳西族最原始的生活状态，是东巴文化研究的活化石。白地，位于香格里县东南约100公里的高山峡谷中，是三坝纳西族乡的行政村。白地具有深厚的历史渊源，是东巴文化发源地，相传东巴教始祖丁巴什罗在白水台设台讲经，教民耕作，东巴教第二始祖阿明什罗诞生此地，并在阿明灵洞修行弘法。基于俄亚与白地的地位和现实研究存在的不足，喻遂生先生和他的团队将此列入东巴文重点研究目标。
2016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俄亚、白地东巴文化调查研究》，这本著作凝结了几代人的学术理想。作为本书的主要作者喻遂生先生致力于东巴文化研究三十余年，本书正是体现了他多年的学术思想。杨亦花博士是纳西族，长期在白地调查，硕博论文均以白地为主要研究点，后又在俄亚进行了多次调研。曾小鹏博士，以俄亚大村作为他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后期主要专注于俄亚地区的东巴文研究。和继全博士，纳西族，白地波湾村人，博士论文以白地波湾村为研究重点，长期致力于纳西东巴文化研究。李晓亮博士，以洛克和西方纳西学史为主攻方向，周寅的博士论文也将白地和俄亚的东巴文列入研究对象，对东巴文进行了分域研究。杨亦花博士、曾小鹏博士、和继全博士、李晓亮博士、周寅博士均师承喻遂生先生，通过整个团队近十年共同努力，完成了这本著作。
本书的研究内容分为四编，第一编是引论，介绍纳西族、东巴文化以及选题和调研的若干问题。第二编和第三编分而述之俄亚和白地，主要包括两地的自然和社会历史简介，两地纳西语的调查，两地的东巴文化现状的调查，两地东巴经的编目、字释举例以及俄亚东巴文和白地东巴文的研究。第四编是应用性文献研究，该编概述了东巴文应用性文献的定义、类别及收藏研究状况，释读了俄亚、白地重要应用性文献，论述了应用性文献的学术价值。最后是结语，也是本书的撰写目的以及现实意义，思考了东巴文化的传承和保护的问题，并对东巴文化价值的认识和现状做出了评价，从实际调查和研究的实践出发提出了对纳西东巴文化传承和保护的建议。
该书既有适合大众品读的关于俄亚和白地的自然风土人情介绍，也有适合专门从事语言学、文字学、人类学、民族学等专业研究的学者借鉴的内容，甚至还可以将此书作为游历两地的出行指南。读毕此书，笔者认为有以下几个特色。
一、行走在田野，积累了类型丰富的第一手材料
传统的文字研究很少与田野调查相结合，本书的研究内容虽然不只局限于东巴文，但是跨越时间较长，历经多次田野调查的研究在东巴文化研究中实属少见。
面对俄亚和白地的纳西文化研究薄弱的现状，本书的作者认为田野调查是这个课题成败的关键。从2006年到2015年，喻遂生先生的整个团队先后对俄亚进行了12次田野调查，考察了俄亚乡的所有纳西族村寨：俄亚大村、咱克村、托地村、克子村、俄日村、克米局村、苏达村、益地村、卡瓦村、昨窝村、鲁司村、俄碧村等。对白地进行了11次调查，考察了波湾村、古都村、吴树湾村、水甲村、其支村、日树湾村、各迪村、科目村、阿鲁湾村、知恩村、告湾村等。历时近十年的田野调查，足迹遍布俄亚和白地各村，调查了两地的自然人文地理概况，各村的东巴文化历史及宗教活动，统计了各村东巴的人数和东巴的经书收藏情况，关注东巴文应用性文献的收集和研究。此外重点考察了纳西语和东巴文字，各地东巴的传承情况，积累了全面可靠的第一手材料，为深入研究东巴文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06年，喻遂生先生第一次带领研究生到俄亚进行调查，2007年他申请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俄亚、白地东巴文调查”，2013年结项，被评定为“优秀”。喻遂生先生及其团队不止于项目结题，仍旧对两地进行后续深入调查。本书的田野调查只记录到了2015年，但据笔者了解至今仍有团队成员去两地进行考察。
除了田野调查时间久，地域广外，此书田野调查的内容丰富，包含多个学科。除了调查纳西语和东巴经外，书中还生动地描绘了俄亚和白地的自然、历史、地理，展现了两地的风土人情。比如在俄亚拍摄并详细介绍了堪称中国纺织史上唯一的奇葩——用草本植物叶子作为纺织材料的例证：火草叶背面撕成火草线，最后纺织成火草布的过程。火草布至今仅在滇川部分少数民族中使用。再如，全面统计了俄亚大村每家每户的婚姻形式，得出了俄亚主要以一夫一妻制为主，存在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多夫多妻的多偶婚，也存在走婚的制度的结论。又如介绍了纳西族的独特建筑土掌房、木楞房和伸臂桥，记录了纳西族特有工艺东巴纸制作的流程。又如，不惜笔墨对俄亚和白地的自然地理条件，以及当下的社会文化进行详尽描写，提供了大量清晰的图片，使读者切身体会到俄亚与白地山川秀丽艰险，感受到纳西人尚武的武士遗风。这些关于自然风土人情的调查对人类学、社会学、地理学都有深远的意义。
二、知人论事，关注东巴群体
东巴是东巴文化的主要创造者。他们在纳西人的生活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他们不仅是东巴经的书写者，是祭司，是舞者，是绘画者，是占卜家，通晓天文历法，懂得医术，同时也是劳动者。因此，东巴是东巴文化的主体，对东巴的研究必然促进东巴经的研究。本书对俄亚乡六个村健在的72位东巴进行了调查，对白地4个村健在的46位东巴进行了调查，记录了每个东巴的基本概况，包括生年、学名、家名、法名、师承等，还对俄亚东巴机才高土、依德次里、撒达杜基和白地东巴和占元、和志本、和树昆进行了专题研究，详细介绍了每个东巴的家世和师承，人生经历和东巴技艺。
从书中可知，作者对东巴进行了两个层面的调查：一是对东巴自身的调查，使读者可以了解到一个东巴的成长，东巴的日常生活，以及最重要的角色“人神之媒”。这些鲜活的事迹能促进读者了解东巴，理解东巴经的书写的背景。二是记录该地东巴的传承系统，包括已经过世的老东巴和在世的东巴。东巴经的分域和断代工作主要凭借东巴所在的地域和生卒年完成。若能详尽勾稽出历史上东巴的里籍和生卒年以及传承体系，那么将极大地促进东巴经的分域与断代。所以可以认为对东巴的调查是重中之重，目前许多珍藏于博物馆的东巴经鉴定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这项田野调查。需要注意的是，对东巴的调查非常紧迫，如同与时间赛跑。在本书付梓之际，书中提及的几位法力高强的大东巴已经离开人世。如今剩下的技艺超群的东巴越来越少，能够释读东巴经的东巴越来越稀有。
调查者与东巴之间发生了许多故事。比如杨亦花博士受众人之托骑马护送机才高土东巴及家人去丽江检查身体。机才高土东巴得知自己寿命不长时，仍有去白地朝圣的心愿。后来征得家人同意，杨亦花博士陪伴他去了丽江古城和白地，拜谒了阿明灵洞，完成了东巴毕生的心愿。再如俄亚小东巴撒达原是一位初中生，四五岁开始跟着他曾祖父学习东巴文。调查者多次到俄亚调查，与撒达之间经常联系。撒达多次得到调查人的鼓励和帮助，最后考上了大学。很多东巴与调查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随着调查的结束而结束，调查者与纳西同胞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三、语言与文字研究并重
语言文字研究是本书的重点。书中主要记录了俄亚和白地的纳西语，释读了俄亚和白地的经书，对两地经书中的文字进行了分析。
第一，系统记录了俄亚和白地的纳西语语音系统。纳西语分为东部方言和西部方言两大区域。俄亚纳西语既包含了东部方言区，又包括了西部方言区，白地纳西语属于西部方言区。由于篇幅限制，书中呈现了俄亚音系和白地音系，相应的同音词表，并与丽江纳西语进行了初步的比较。在收录词汇的同时，注重词汇和语音的演变与发展，特别强调留存的古语。例如白地存在隐语，粮食平常称为[ha³³ly³³]或[ba²¹]，丧事期间称为[æ³³]；牛平常称[ɣɯ³³]，丧事期间称为[kha³³ɡv²¹]（第511页）。又如俄亚纳西语记录的新老异读现象。
第二，忠于东巴文材料音形统一，达到东巴经书的书写者与释读者统一。在《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中，由于历史的原因，大部分经书书写者与释读者是不统一的。《全集》为了方便操作，统一使用了大研镇的语音来记录不同地方的东巴经。不同地域的东巴经不仅书写风格不同，诵读语句也截然不同，本书忠实记录了当地的语音，保留了不同地域语音的特殊性，做到了经书书写者与释读者统一，更有研究价值。如在记录释读的俄亚经书时，俄亚的祖先一词读作[yo³³]，路交叉读作[ʐə³³ʣv²¹]，书中还特别注明了这是汝卡纳西语。俄亚经中天作[mṿ³³]与大研镇的[mɯ³³]韵母上存在差异。猴子，汝卡音作[yo³³]，俄亚读作[ʐɿ²¹]，大研镇读作[y³³]，读音差异明显。只有忠实记录东巴经语音，保持语料真实，才能够充分反映东巴经的区域性特征。
第三，从经典中切分出俄亚和白地的东巴文，并制成了相应检索方便的字表。从东巴经中切出文字有以下两大优点：一可以保证字源的可靠性，字表中每个字都标注了来源。二可以保持文字的原有特征，相比字典保留了更好的字形特点，字形类型更丰富，将真正意义上促进东巴文分域及异体字研究。同时利用文字学理论“四体二用”对东巴文进行了文字结构分析。另外，书中将俄亚东巴文和丽江东巴文进行了比较研究，得出了俄亚东巴文图像性更强，与丽江东巴文相同率高达85%以上，两地文字的差异是由于没有经历“书同文”的阶段所致的结论。
第四，考释出了相关的疑难字。例如
一字，《纳西象形文字谱》认为是烟叶。但根据本书作者田野调查认为这是一种野菜。当地汉语称为“山芋菜”（音），生长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高山上，每年农历4至7月采集食用。
第五，注重多语材料的搜集，注意到了文字传播和文字接触的现象。东巴文不仅可以记录纳西语，还可以记录其他语言，经书中最为常见的就是记录汉语和藏语。书中提出了“藏音字”的概念，即东巴文记录藏语的文字，正是在民族文化交流、语言接触的基础上产生了文字传播与接触的现象。另外，通过搜集与白地相关的跋语可知，历史上曾有许多东巴抄写了白地的经书，证明了白地存在东巴经传播现象。
四、刊布了重要文献，丰富了应用性文献理论
喻遂生先生曾撰《纳西东巴文文献学纲要》，提出了要建立“东巴文文献学”，指明了东巴文文献学的研究方向，本书是沿着该文的理论进行的实践，主要作了如下工作：
第一，系统记录了俄亚和白地的东巴经书书目。经过调查统计，白地现存经书400册以上，其中波湾村的数量最大。书中对白地波湾村224本和古都村和志本东巴的67册东巴经，12本波湾村的应用性文献进行了编目整理，对每本经书的标题都附上读音和解释。
第二，刊布了许多稀有文献，并且选择了重要的材料进行释读。
1.刊布了俄亚和白地典型的有代表的东巴文文献。
俄亚地区选择了《祭祖经典》、《创世纪》、《竖经幡仪式规程》、《兔年历日书》四本不同类型的经典，白地选择了《杀猛厄鬼》、《净水咒》、《创世纪》、《祭祖经典》四本不同类型的经典进行翻译，做到了逐字解释。
2.刊布了非东巴纸媒介的文献
东巴文的书写材料以东巴纸为主，其他书写材质都很罕见。经过调查发现，东巴文文献不只有纸质文献，还有摩崖、砖刻、石刻、木板等，非常稀有。
3.刊布了多种文字并存的文献
东巴经不仅记录多种语言，东巴文文献中除了哥巴文外还夹杂着其他文字。例如文中刊布的藏纳双语地契、彝纳双语地契等，充分说明了纳西族受到周边民族文化和文字的影响。
第三，丰富了应用性文献的理论。喻遂生先生最初于1999年10月在丽江国际东巴文化艺术节上提交的《纳西东巴文应用性文献考察》一文中提出了应用性文献的概念，主要包含医书、账本、契约、谱牒、规程、书信、日记、文书、对联、墓铭等，与传统的宗教文献区别开来。应用性文献的类别是一个不断发展的概念，本书把应用性文献分为13大类作为研究对象，增加了题词、跋语两大类别。对于应用性文献的理论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搜集了足量的应用性文献
书中搜集了数量可观的应用性文献，调查到两地契约14件，刊布了重要契约11件，包括地契、房屋纠纷书以及借条；调查到两地账簿36件，刊布了俄亚账簿4件，白地账簿3件；搜集到书信5封，题词6件；发现墓铭一处，辟邪石刻5处，歌单2件等。这些应用性文献内容生动，涉及纳西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宗教文献更贴近普通大众的生活。
2.树立了全面的东巴文文献观
本书的调查研究论证了东巴文不只是宗教文字，还可以用来书写其他体裁的文献。本书的研究改变了以往东巴文只为东巴掌握，只用于宗教经典的传统看法。东巴文也可以为商人等平常普通人使用，东巴文已经运用于平常百姓家。东巴文文献书写内容体裁多样，书写载体丰富。不同体裁的东巴经字词关系差异较大，这种认识论的改变将推进东巴文的字词关系研究，东巴经的体裁研究等。
3.充分注意到了应用性文献的学术价值
东巴文非宗教文献记录了真实的历史，具有史料价值。应用性文献不仅类型丰富，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还贴近大众生活，记录的语言更加鲜活。还注意到了应用性文献的使用价值，可以利用相关应用性文献校订东巴生年。
总的来说，本书记载了丰富的材料，是一本纳西学的补白之作，不仅为学界描述了俄亚、白地一个关于语言文字的东巴文世界，同时也是一本有温度的学术之作，心系纳西同胞，关注东巴文化传承，还有关于学术情怀和理想的实践。
正如书中所言“但正是因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这些都地方才成为目前东巴文化保存最好的地方，才成为研究者不惧艰险勇往直前的地方”，作者们不惧艰难，心怀继绝学的使命，长期驻扎在纳西文化的土壤上，在几代人的能力下，收获了常人难见的学术和风景。
（有删节，原文发表于Journal of Chinese Writing Systems,Volume 3,Issue 4,December 2019）
参考文献
Fang GY[方国瑜]（2005）Naxi Xiangxing Wenzipu[纳西象形文字谱].Kunming: Yunnan Renmin Chubanshe
Yu SS et al [喻遂生等]（2016）Eya and Baidi Dongba Wenhua Diaocha Yanjiu[俄亚、白地东巴文化调查研究].Beijing: Zhongguo Shehui Kexue Chubanshe
书评作者简介
张春凤，女，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助理研究员，国际期刊Journal of Chinese Writing Systems编辑。研究方向为东巴文字与文献。
书籍推介
【基本信息】
书 名： 《俄亚、白地东巴文化调查研究》
出版社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3月
ISBN： 9787516176436
定 价： 228.00 元
【作者简介】
喻遂生，重庆市巴南区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古文字及纳西东巴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俄亚、白地东巴文调查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纳西东巴文献字释合集”等，主要研究成果有《甲金语言文字研究论集》《纳西东巴文研究丛稿》《文字学教程》等，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及王力语言学奖、全国高校社科优秀成果奖、重庆市社科优秀成果奖等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