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往”语法研究.pdf

摘要：先秦典籍中“往”带宾语十分少见，因此“往”被认为在上古是不及物动词，至南北朝以后才变为及物动词。本文收集了甲骨文中“往”的全部用例，重点研究了“往”带地点宾语的用法及各期数量的变化，并对两周金文和先秦至南北朝典籍“往”带宾语的情况做了初步调查，指出“往”在甲骨文中是及物动词，后来带宾语逐渐减少但从未断绝，南北朝“往”带宾语不是新出的语法现象，而是对前代语法的继承和复兴。

关键词：甲骨文；往；语法

一、缘起

关于古代汉语 “往”的用法，王力先生《汉语语法史》有如下的论述^①：

在上古汉语里，“往”字是不及物动词，不带宾语，因为目的地是明显可知的^②。例如：

今朕必往。（书·汤誓）

往哉封！勿替敬典。（书·康诰）（下略）

“焉”字等于“于是”，实兼介词“于”与代词“是”的作用，因此，“焉”字可以放在不及物动词“往”的后面。例如：

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孟子·梁惠王下）（下略）

一向以“适、之、往”三字为同义词。《尔雅·释诂》：“适，往也。”又：“之，往也。”但是，从语法上说，“往”与“适、之”不是同义词。“往”是不及物动词，不带宾语；“适、之”是及物动词，带宾语。（下略）

“往”字用作及物动词，大约在南北朝以后。下面是一些“往”字用作及物动词的例子：

阮光禄赴山陵，至都，不往殷刘许。（世说新语·方正）

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同上，雅量）

谢镇西往尚书墓还。（同上，任诞）（下略）

根据我们读甲骨文所见，甲骨文“往”作运动动词时有及物的用法，而且数量不少，因此想到把甲骨文“往”字的用法做一次彻底的清理，或许可以为汉语史研究提供一些参考。

二、材料整理

本文以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制的汉达文库作为主要资料来源。汉达文库甲骨文库收录了《甲骨文合集》《小屯南地甲骨》《英国所藏甲骨集》《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甲骨文字》《怀特氏收藏甲骨文集》《天理大学附属参考馆甲骨文字》《苏、德、美、日所藏甲骨》7种著录书的甲骨。据检索，汉达文库收有带“往”字的卜辞2783条，其中有12条卜辞每条含有两个“往”字，这样，汉达文库所收“往”字用例实为2795例。这些材料使用时还需要整理，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去除重片

有“往”字用例的甲骨，《甲骨文合集》自重的有29例，如：合3781与合5052重见，合4060与合10542重见，合5104与合7712重见， 合10401与合40126重见。《甲骨文合集》与《英国所藏甲骨集》重见的有110例，如：合39533与英1194重见，合39621与英544重见，合39652 正与英153重见，合39721与英462重见。两项重见合计139例。

2、去除汉达文库释文补入的“往”字

有些卜辞“往”字已经完全残去，汉达文库释文根据文意或辞例，以加方括号的方式补入了“往”字。这些卜辞在不残时也许确实有“往”字，但现在看到的语料毕竟没有此字，而且有时也不能完全排除有为其它字的可能，所以凡是甲骨片上“往”字已不存在的卜辞，我们都不列入研究范围。这类用例共有567例。有些“至”字虽有残缺但还能确认，汉达文库释文也加了方括号，这类用例我们去掉括弧，视为正常用例。

2795例减去以上重见139例、补入的567例，汉达文库实有“往”字用例2089例。

3、分析义项

甲骨文“往”可作祭祀动词，可带神祇、祭牲宾语，一般认为是借作“禳”。如：

（1）癸巳卜，往，以雨？（合34182）

（2）丙午卜，告于祖乙三牛，其往？（屯783）

（3）贞，妇往于妣庚，不唯艰？（合2837）

（4）贞，往于河，有雨？（合8329）

（5）丙寅卜，㱿贞，妣庚侑女，往二牛，翌庚用？（合679正）

（6）辛亥卜，帝往一羊？（合22044）

汉达文库所收“往”字作祭祀动词，意义较明确的有45例。有的难以判断，如“王往”（合667反），理论上有“王进行往祭”和“王前往”两种可能，但甲骨文中“往”做祭祀动词毕竟较少，故暂视作运动动词。因本文的主旨在研究运动动词“往”的用法，故将“往”用为祭祀动词的45例排除，则汉达文库“往”的运动动词用例有2044例。

4、去除残辞

在上述2044例中，有的“往”字后残缺，如：

（7）……卜，……王其往……叀西……（合27774）

此例无法判定是“王其往”单独为一分句，还是“往某地”、“往于某地”、“往伐某方国”， 无法判定其语法结构，对于本文的研究无用，应予排除，这样的残辞有190例。

还有一些卜辞虽残，但“往于”仍存，可以断定为“往”加介词带宾语例，故仍保留。如：

（8）壬辰……王往于……（合40681）

汉达文库“往”的运动动词用例2044例减去残辞190例，可用材料为1854例。

5、增补《花东》用例

《殷虚花园庄东地甲骨》是一批很重要的甲骨材料，因其后出，汉达文库未及收录，应该补入。花东甲骨释文“往”共104例^③,扣除残缺补入的1例 (花50-4)，实有103例。其中祭祀动词义29例,如：

（9）己卜，叀子兴往妣庚？（花53）

（10）戊卜，叀奠御往妣己？（花162）

花东甲骨表运动义的“往”74例，去除残辞2例，可用例为72例。综上，汉达文库加花东甲骨可用例共1926例。

三、“往”运动动词用法概述

本文所用甲骨文运动动词“往”字例，根据其语法结构，可以分为以下几类，其数量如下：

结构	无宾句	带宾句	带介词结构句	连动句	作宾句	合计
数量	184	104	170	1449	19	1926

以上分类，前三类都是“往”单独作谓语，“往”和其他动词连用，不管是否带宾语、是否带介词结构，均归入连动句。下面分别举例：

1、无宾句（184例）

（11）辛酉卜，贞，王往？（合5076）

（12）贞，戉往，亡艰？（合7184）

（13）庚子卜，贞，王其观耤，叀往？十二月。（合9500）

（14）乙丑卜，王，其逐鹿，获？不往。（合10950）

2、带宾句（104例）

甲骨文有带地名宾语句93例，如：

（15）贞，王往斿？（合5769正）

（16）□卯卜，宾贞，毕其往澫？（合8353）

有带方位词宾语句11例：

（17）贞，叀王自往西？（合6928）

（18）往南？（合6617乙）

3、带介词结构句（170例）

介词主要用“于”，有161例；另有用“从”者8例（如例23、24），用“自”者1例（例25）。介词的宾语主要是地名，还有方位词1例(如例21），代词“之”3例（如例22、24）；另有“往于田”44例，“田”为田猎之意，或认为引申为田猎之地，我们还是倾向于看作“于”带动词宾语。如：

（19）贞，王勿往于莫？（合8185正）

（20）贞，呼往于舟？（英749）

（21）贞，我呼往于西？（合10050）

（22）□戌卜，品贞，往于？……勿往于之？（补2306）

（23）乙酉卜，宾贞，王往从丧？（合10931）

（24）□□卜，韦贞，王往从之？（合14129 正）

（25）方不往自？大吉（屯2301）

（26）貞，王往于田？（合635 正）

4、连动句（1449例）

甲骨文“往”字连动句，都是“往”字在前。两个动词连用的有1435例，其中“往来”连用占了1023例，“往”和其他动词连用412例。3个动词连用的有14例（如例30—33）。两个动词连用的，有带宾语的（例34—36）、带介词结构的（例33、37—40）、既带宾语又带介词结构的（例41、42），但宾语和介词结构都只接在后一个动词之后。如：

（27） 乙卯卜，王往田，不雨？（合33412）

（28）贞，王往出？（合5055）

（29）乙酉卜，犬来告有鹿，王往逐？ （屯997）

（30）贞，王往出田？（合5098）

（31）往出狩？（合6121）

（32）丁亥卜，宾贞，王往涉狩？（合10602）

（33）贞，王其往出省从西，告于祖丁？（合5113 反）

（34）王其往逐鹿，获？（合10292）

（35）王往伐方？（合6206 正）

（36）庚戌卜，往田东？（合22043）

（37）王往出于甘？（合8002）

（38）贞，王勿往出于田？（合10539 正）

（39）庚戌卜，往田于东？（合22043）

（40）王往省从西？（合11181）

（41）贞，勿往逐麋于圅？（合10343 正）

（42）王其往逐兔于，不其获？（合14295）

“往来”连用的1023例中，除“往来亡祸”5例、“往来亡”1例、“往来有祸”2例、“往来唯若”1例及少量残辞外，绝大多数都是固定结构“往来亡灾”。如：

（43）甲午卜，贞，角往来亡祸？（屯2688）

（44）翌日庚……往来亡？（合36386）

（45）贞，般往来其有祸？（合4259 正）

（46）癸亥卜，中子侑，往來唯若？（合21566）

（47）辛未卜，贞，王田盂，往来亡灾？获鹿四。（合37414）

（48）戌戌卜，贞，王田于雝，往来亡灾？（合37651，第一字“戊”误刻为“戌”）

5、做宾句（19例）

“往”在使令动词后直接作宾语，如：

（49）己未卜，爭贞，勿唯王自比望乘，呼往？（合7528）

（50）呼往，若？（合1706）

（51）令往？（合34479）

6、兼语句

“往”字可以充当兼语句中兼语的谓语动词，如：

（52）贞，呼妇好往，若？（合9693）

（53）贞，令毕往？（合4069）

（54）戊午卜，宾贞，呼雀往于郁？（合6946 正）

（55）勿令周往于？（合4883）

（56）贞，勿呼妇好往燎？（合2641）

因这些句子本文已分别归入“往”的无宾句、带宾句、带介词结构句、连动句等类别中，故没有将兼语句单独列为一类进行统计。

四、“往”带地名、方位词宾语句的考察

甲骨文“往”带地名宾语句有93例，以下举出若干例证，每例下面举出一句用于比较的例句（前加D以标明），比较例中有“于×”、“从×”、“自×”、“在×”、“伐×”、“田×”等，可以证明“×”是地名。

（57）貞，王往斿？（合5769 正）

D ……其埋麋于斿（合5579正）

（58）壴往沚，亡祸？（合7996甲）

D之日王往逐于沚，允亡灾，获八。（合9572）

（59）……勿往敲京？五月。（合8072）

D……之日王往于田，从敲京，允获麑二，雉十七。十月。（合10921）

（60）…勿往？（合8141正）

D勿令周往于？（合4883）

（61）壬子卜，宾贞，王往休？（合8156）

D……勿于休？（合8170）

（62）……乃往？（合8232）

D贞，王往出于？（合1110正）

（63）……往鸣？（合8238）

D辛酉贞，王步于鸣？（合32839）

（64）……其往？（合8349）

D令亢往于？（合10302正甲）

（65）……往，亡若？（合8589）

D戊辰卜，宾贞，登人呼往伐方？（合6177正）

（66）勿呼良往夫？（合10302正甲）

D丁卯卜，贞王田夫，往来亡灾（合37750）

（67）令往宋？（合20240）

D己卯卜，……令……夫……于宋？（合7898）

（68）……王往宮，不雨？（合33161）。

D辛卯卜，贞，王田宫，往来亡灾？（合37367）

（69）……往目……（英652 反）

D甲子卜，翌日乙王其田目，亡灾？（合33367）

（70）貞：令往郁？（东637）

D戊午卜，宾贞，乎雀往于郁？（合6946正）

（71）貞：令往寻？（东637）

D癸未卜，□贞，王其步自寻，无灾？(合24399)

（72）丙卜，子往吕？(花16)

D己亥卜，在吕，子其射，若？(花37)

（73）丙申卜，子往， 岁妣庚羊一？在。（花173）

D丙申卜，子其往于，永？（花173）

（74）丁巳卜,子弜往? (花239)

D壬子卜,子以妇好入于，子呼多御正见于妇好，肇紤十，往？（花37)

（75）己丑，岁妣庚牝一，子往澫，御？（花247）

D己丑，岁妣庚牝一，子往于澫，御？（花352）

（76）乙未卜，子其往,获?( 花288)

D乙未卜,子其往于，获?( 花288)

甲骨文“往”带方位词宾语句有11例，其中“西”10例，“南”1例。如：

（77）辛酉卜，內贞，往西，多其以王伐？（合880 正）

（78）癸卯贞，呼呼往西，至于卒？（合8190 正，衍一“呼”字）

（79）往南？（合6617乙）

D贞，我呼往于西？（合10050）D 王往省从西？（合11181）

甲骨文运动动词 “往”带宾语究竟有多大的比例？本文所用表示运动义的“往”1926例，带地名、方位词宾语的104例，仅占5.40%，看起来很小。但还可以考虑另外一种算法：因在1926例中，连动句占了1449例，其中“往来亡灾”之类占了1023例，这些连动结构都是“往”字在前，特别是“往来亡灾”这样的固定结构，“往”自然很难带宾语，所以，在计算比例时可将连动除外。如果除去连动，还剩477例，其中无宾句184例占38.57%，带宾句104例占21.80%，带介词结构句170例占35.64%，做宾句19例占3.98%。考虑到还有很多例句“往”字后残缺，可能原来带宾语的比例还要高一些。

花东甲骨是一批独立的子卜辞材料，“往”表运动义74例,去除残辞还有72例，其中带地点、方位宾语23例，占31.94%，其比例应该不算小了。

五、关于“往”带宾语现象的讨论

1．甲骨文“往”带宾语不是“目的地不明显可知”

王力先生说，在上古汉语里，“往”字不带宾语，是“因为目的地是明显可知的。”有很多卜辞确是如此，如：

（80）贞，王田于鸡，往来亡灾？ （合37471）

（81）丙寅卜，王其田瀼，叀丁往，戊征……大吉。（屯1098）

“往” 的目的地“鸡、瀼” 已在上文“田于鸡、田瀼”中言明，“往”自然不必带宾语了。

王力先生举出上古汉语的例外说：“只有一个例外，《书·洛诰》：‘往新邑。’这是因为目的地不明显可知。”^④那么甲骨文“往”字带宾语的句子，是不是因为“目的地不明显可知”呢？

（82）贞，王往休，亡灾？（合8160）

（83）……往，亡若？（合8589）

上列卜辞虽是因疑而问，但疑的是有灾无灾，“往休、往”是既定的事项，是占卜的背景，“往”的目的地其实是明确的。即使是那些字面上未问有灾无灾的卜辞，如“辛丑卜，貞，王往休”（合8157 ），其目的地也是明确的，只是问宜否出行，宜否到此地，其实质还是问吉凶 ，而不是问目的地。所以，无法用目的地不明确来解释甲骨文“往”带宾语的现象。

2．“往”的宾语前加不加介词不是“往”是否及物的标志

甲骨文动词和宾语间是否加介词“于”比较自由，同时的“往”字带宾句和带介词结构句有时在同一片出现，如例73花东173片的“子往”和“子往于”，例76花东288片的“子其往”和“子其往于”。与“往”类似的“至”也有这样的例子，如：

（84）王至于凡田，湄日亡？/ 弜至凡田，其悔？（合29383）

（85）王其延，至于，亡？/弜至，其悔？（合28342）

（86）貞，至于庚寅，廼既，若？/勿至庚，不若？（合5775 正）

除了运动动词，在祭祀动词中也有很多加“于”和不加“于”并用的例子，而这些用例又没有時代和組類的區别，所以，在甲骨文中，是否加“于”还不能作为判定动词是否及物的标志。

3、甲骨文各期“往”字用法的变化

从分期断代的角度看，甲骨文各期“往”带宾语的数量和比例是在逐渐变化的。下面我们列表将甲骨文“往”的无宾句、带宾句、带介词结构句在各期的数量和比例做一个比较。统计范围只限于三种结构在《甲骨文合集》和《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出现的417次，这是因为《合集》所收甲骨有明确的分期，花东甲骨属甲骨文一期也无疑义，其他各书用例有的分期不明，同时数量不多，不会影响总的结论。数据如下：

	无宾句		带宾句		带介词结构句		合计
	次数	比例	次数	比例	次数	比例	次数	比例
一期	115	34.12%	92	27.30%	130	38.58%	337	100%
二期	6	37.50%	1	6.25%	9	56.25%	16	100%
三期	32	69.57%	3	6.52%	11	23.91%	46	100%
四期	8	61.54%	3	23.08%	2	15.38%	13	100%
五期	3	60%	0	0	2	40%	5	100%
二至五期合计	49	61.25%	7	8.75%	24	30%	80	100%

《合集》中一期甲骨（含第七册“一期附”）共23874片，占《合集》总片数41956片的56.90%，故一期中三种结构的数量都比其他各期多得多。值得注意的是，一期带宾句在三种结构中的比重占27.30%，而以后各期大大减少，第五期用例甚至为零。当然为零可能是材料残缺所致，并不意味着带宾句已完全消失，但带宾句的比重逐渐降低，无宾句的比重逐渐升高，带介词结构句的比重基本稳定，是明显的事实。鉴于二至五期用例不多，表中最后一栏我们将二至五期合并计算，再和一期对比，仍可看出带宾句的比重降低的趋势。

我们认为，甲骨文“往”带宾句数量的减少，和上古汉语“往”极少带宾语应该有内在的联系。

4、金文 “往”带宾语的考察

金文中的“往”字，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金文引得·殷商西周卷》收录1例，《金文引得·春秋战国卷》收录3例；张亚初先生《殷周金文集成引得》收录21例；吴镇烽先生《商周金文通鉴》收录31例^⑤。下面以《商周金文通鉴》为材料考察金文中“往”的使用情况。《商周金文通鉴》收有“往”字的铜器29件，其中2件各用“往”字2次，共用“往”字31次。去除同铭列器中的“往”字5次，实际使用26次。意义和时代是：（i）族徽1次，商代晚期。（ii）地名12次，战国。（iii）往到13次，其中西周7次、春秋4次、战国2次。带宾语的，只有以下2例：

（87）既死霸壬寅，王往东，三月方死霸，王至于。（晋侯苏钟A乙，西周晚期厉王世，通鉴15299，新收871）

（88）唯十又二年既生霸丁亥，王使荣蔑历，令邦，呼赐銮旂，用保氒邦。（簋，集成4192）

例（87）“往东”与“至于”对举，“往”带方位词宾语确定无疑。例（88）“令邦”，于省吾先生释为：“舍王命于。，国名。”杨树达先生释为“令封邦”^⑥。但我们揣度其意也可能是：王使荣伯嘉奖（蔑历）某邦，命令荣伯前往某邦，命令赏赐銮旂，以保其邦国。因此此例可作为存疑例暂时保留。

5、先秦两汉“往”带宾语的考察

先秦两汉典籍中“往”带宾语的用例十分少见，我们利用香港中文大学刘殿爵、陈方正主编《先秦两汉古籍逐字索引丛刊》、陕西师范大学袁林等《汉籍全文检索系统》、哈佛燕京学社引得编纂处各种引得，以及《尚书词典》《论语词典》《老庄词典》《吕氏春秋词典》等专书词典和索引，检索了先秦主要典籍和部分两汉典籍及出土秦汉简帛，各书“往”字使用次数如下：

《周易》109次、《尚书》23次、《诗经》11次、《左传》112次、《论语》14次、《墨子》32、《孙子兵法》9次、《老子》3次、《孟子》37次、《庄子》72次、《荀子》17次、《韩非子》50次、《吕氏春秋》82次、《晏子春秋》20次、《商君书》2次、《周礼》9次、《仪礼》3次、《礼记》49次、《国语》40次、《战国策》67次、《公羊传》26次、《谷梁传》17次，共804次。

《史记》490次、《淮南子》55次、《说苑》86次、《新序》40次、《论衡》75次，共746次。

郭店楚简6次、睡虎地秦简11次、马王堆帛书14次、银雀山汉简16次，共47次^⑦。

以上共1597例，“往”字带宾语的只有以下7例：

（89）厥若彝及抚事如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尚书·周书·洛诰）

（90）靡所止疑，云徂何往？（诗经·大雅·桑柔）^⑧

（91）虎豹之皮，示服猛也。束帛加璧，往德也。（礼记·郊特牲）

（92）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吕氏春秋·去宥）

（93）无内之内，至贵也；能知大贵，何往而不遂？（淮南子·精神训）

（94）若以水灭火，若以汤沃雪，何往而不遂？何之而不用？（淮南子·兵略训）

（95）得民心者民往之，有贤佐者士归之。（说苑·尊贤）

以上数据因版本差异、统计范围的不同和计算的误差，容或有少量出入，同时也有一些“往”字不是运动动词，但不会影响先秦两汉典籍中“往”带宾语十分少见这一结论。

6、《世说新语》中“往”带宾语的考察

王力先生举出了《世说新语》中“往”带宾语的3个用例，并说“‘往’字用作及物动词，大约在南北朝以后。”^⑨受此启发，我们检索了《世说新语》“往”的全部用例，情况如下：

总共116次，其中：表过去的时间4次；“往往”3次，共6字；表往到106次，其中1次为引申义出嫁。动词106次中，带宾语30次，占28.3%。除王先生已举的3例外，胪列如下：

（96）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文学）

（97）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文学）

（98）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文学）

（99）忽往殷渊源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文学）

（100）长舆曰：“必大夏门下盘马。”往大夏门，果大阅骑。（方正）

（101）于是王右军往谢家看新妇，犹有恢之遗法，威仪端详，容服光整。（方正）

（102）羊绥第二子孚，少有俊才，与谢益寿相好，尝蚤往谢许，未食。（雅量）

（103）恭暂往墓下看之，二人素善，遂十余日方还。（识鉴）

（104）复往羊许，小悉还。（赏誉）

（105）何次道往丞相许，丞相以麈尾指坐呼何共坐。（赏誉）

（106）王领军供养之，每与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赏誉）

（107）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容止）

（108）王长史为中书郎，往敬和许。（容止）

（109）戴始往旧居，与所亲书曰：“近至剡，如官舍。”（栖逸）

（110）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贤媛，引申义出嫁）

（111）荀极善画，乃潜往画钟门堂，作太傅形象，衣冠状貌如平生。（巧艺）

（112）卞范之为丹阳尹，羊孚南州暂还，往卞许。（宠礼）

（113）王戎晨往裴许，不通径前。（任诞）

（114）卫往温许，亦尔。（任诞）

（115）至日，乃往荆州门下书佐家，处之怡然，不异胜达。（任诞）

（116）后至奕醉，温往主许避之。（简傲）

（117）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简傲）

（118）许文思往顾和许，顾先在帐中眠，许至，便径就床角枕共语。（排调）

（119）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排调）

（120）王司州尝乘雪往王螭许。（忿狷）

（121）迺夜往鹅栏闲，取诸兄弟鹅悉杀之。（忿狷）

（122）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惑溺）

可以看出，《世说新语》“往”带宾语，数量较多，而且该书36篇，14篇有用例，分布比较广泛。只是30例中，“往某许（处）”15例，占了一半，说明其用法还比较单一。

我们用袁林等《汉籍全文检索系统》检索了清人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其中《全汉文》《全后汉文》《全三国文》共用“往”字787次，带宾语12次，占1.52%；《全晋文》用“往”字629次，带宾语15次，占2.38%；《全宋文》《全齐文》《全梁文》《全陈文》共用“往”字854次，带宾语44次，占5.15%；《全后魏文》《全北齐文》《全后周文》共用“往”字362次，带宾语9次，占2.49%；《全隋文》用“往”字222次，带宾语16次，占7.21%。

虽然严可均书所收资料未必齐全严谨，检索系统也可能有一些误差，但还是可以大致看出以南北朝为界线，“往”字带宾语的数量和比例有了较大幅度的增长。例如《世说新语》，又如南朝梁任昉《奏弹刘整》一文1147字，“往”字出现4次，4次都带宾语^⑩：

（123）寅第二庶息师利，去岁十月往整田上，经十二日。

（124）刘整兄寅第二息师利，去年十月十二日忽往整墅停住十二日。

（125）整怒，仍自进范所，往屏风上取车帷为质。

（126）苟奴与郎逡往津阳门籴米，遇见采音在津阳门卖车栏龙牵。

根据以上数据，我们认为“往”带宾语的复兴，似应认定从南北朝开始而不是“以后”比较合适。

7、结语

殷商甲骨文“往”可带宾语，但数量少于无宾句和带介词结构句。到商代晚期，“往”带宾语的数量大大减少。到两周金文和先秦两汉典籍中，“往”带宾语十分少见。至南北朝时期，“往”字带宾语开始复兴，数量和比例都有了较大幅度的增长，奠定了以后“往”字用法的局面。

古汉语的“至”与“往”类似，也是甲骨文中有较多的带宾语的用例，西周春秋和战国早期数量很少，战国中晚期又逐渐增加。只是带宾用例在衰颓阶段保留得比“往”字要多，而且复兴也比“往”字要早，如金文中有16例，《庄子》有30例，《吕氏春秋》有49例。所以我们认为：“《庄子》、《吕氏春秋》等书‘至’直接带宾语不是新出的语法现象，而是对前代语法的继承，只不过中间有衰颓的曲折过程。”^⑪同样，秦汉以后“往”带宾语的现象，也不是无中生有，而是甲骨文以来语法现象的继承，只不过中间消失得比较彻底，发展轨迹像一个U字形。

“往”带宾语复兴的原因、具体时间和过程还不太清楚。如果对语料做更仔细的搜索，秦汉魏晋时期的用例还可能增加，复兴的起点有可能提前到晋代。《世说新语》和《奏弹刘整》都是口语性较强的作品，其中“往”字带宾用例较多，似乎意味着在新时期“往”带宾语是一种口语现象。数据统计中南北朝的差距较大，也许“往”带宾语复兴时存在地域和时间的差异。希望今后能对这些问题作进一步的研究。

引用文献

合 《甲骨文合集》

屯 《小屯南地甲骨》

英 《英國所藏甲骨集》

补 《甲骨文合集补编》

花 《殷虚花园庄东地甲骨》

东 《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甲骨文字》

集成 《殷周金文集成》

新收 钟柏生等《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艺文印书馆，2006年

①王力《汉语语法史》106—110页，商务印书馆，2006年。

②原注：“只有一个例外，《书·洛诰》：‘往新邑。’这是因为目的地不明显可知。”

③齐航福、章秀霞《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刻辞类纂》98—102页，线装书局，2011年。

④王力《汉语语法史》106页，商务印书馆，2006年。

⑤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金文引得·殷商西周卷》309页，广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金文引得春秋战国卷》381页，广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张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511页，中华书局，2001年。吴镇烽《商周金文通鉴》（电子版），2013年。

⑥于省吾 《双剑誃吉金文选》174页，中华书局，1998年。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增订本）》64页，中华书局，1997年。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三卷85页定此期为昭王器，文物出版社，1986年。

⑦简帛用例据袁林等《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之《史部·金石类》录文统计。

⑧王力先生说：“‘焉’字等于‘于何处’，因此，‘焉’字可以放在不及物动词‘往’的前面。”又加注指出《诗经》此例“是唯一的例外”，《汉语语法史》108页，商务印书馆，2006年。

⑨王力《汉语语法史》109页，商务印书馆，2006年。

⑩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其中例125 “往”字《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560页）作“住”，则属上读作“仍自进范所住，屏风上取车帷为质”。

⑪喻遂生《甲骨文“至”语法研究》，第八届国际古汉语语法研讨会论文，2013年8月，韩国首尔成均馆大学。

本文写作和修改过程中，承蒙李佐丰教授予以指导、友生李樟花协助下载整理汉达文库资料，谨致谢忱！

(本文原载《历史语言学研究》第七辑，商务印书馆，201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