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漢語史上存在著一個可以稱為前上古音的時代,這是毋庸論證的。但長期以來,一些從事上古音研究的學者沒有明確清晰的前上古音的觀念,這導致了一系列消極後果:1.相信《詩》韻,不相信諧聲。2.株守目前的上古音分部不敢越雷池一步。3.偏重歷史比較法而忽視歷史考據法。4.古音學蛻變為古音構擬學。本文對前上古音研究的觀念、材料、方法、研究成果及意義作了較為詳盡的介紹,並在前人和自己研究的基礎上對前上古音系的基本格局(僅限於韻部)作了一些初步推測。
關鍵詞:上古音 前上古音 古韻分部 閉口韻 非閉口韻
三.前上古音的研究方法
从理論上說,上古音研究的所有方法都適用於前上古音研究。但我們面臨的主要困難是材料較少,因而研究前上古音應該以下面介紹的各種方法為主要方法。
(一)二重證據法即王國維提出的將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相結合的研究方法,這實際上是講資料使用的方法。
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結合可以幫我們解決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有和無的問題,二是多和少的問題。傳世文獻本來就有某種現象,但因為資料偏少,常常容易被人忽視。現在有了出土文獻的證據,就可以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二)歷史考據法
即利用漢語文獻(包括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資料進行考據的方法。用此法可以幫助我們理清韻部通轉關係的時間層次和地域歸屬,解決具體字的歸部問題。
王國維說:“古韻之學,自崑山顧氏,而婺源江氏,而休寧戴氏,而金壇段氏,而曲阜孔氏,而高郵王氏,而歙縣江氏,作者不過七人,然古音廿二部之目遂令後世無可增損。故訓詁名物文字之學,有待於將來者甚多,至古韻之學,謂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也。原斯學所以能完密至此者,以其材料不過群經諸子及漢魏有韻之文,其方法則因乎古人用韻之自然,而不容以後說私意參乎其間。其道至簡,而其事有涯。以至簡入有涯,故不數傳而遂臻其極也。”[1]
如果我們現在所依據的材料真如王國維所說“不過群經諸子及漢魏有韻之文”的話,也許我們真的就沒有多少工作可做了。但實際上,過去100多年來,地不愛寶,甲骨文、金文、簡帛、璽印、石刻等古文字資料不斷湧現,研究古音的資料越來越多,無論是從地域跨度還是時間跨度都大大超過以往,我們現在重彈王國維的老調顯然是不合適的。
(三)內部構擬法
通過對上古漢語音系格局(非綫性结构,語音聚合關係)中空格的分析和聲韻配合關係的研究,發現上古漢語音系內部的不平衡性,對前上古漢語音系格局作初步構擬。
上古漢語音系整體上呈現“陰陽入”三聲相配的格局,[2]如:
根據歷史語言學理論,某一歷史時期音系結構中的空格(hole)既可以是歷史音變的結果,也可以是歷史音變的動因。龍宇純說:“何況上古宵部無相配之陽聲,侵談二部無相配之陰聲,可能是後期演變的結果,其始並不若是。例如上古魚部與陽部對轉,中古則魚韻無相對的陽聲,便是絕好的說明;而位內蓋荔等字,主張陰聲具輔音韻尾的學者又正以為就是與侵談相配的陰聲。”[3]
根據前人和我們的研究,可以認為上表中空格3是歷史音變的結果。前面已經說過,章太炎、王靜如、陸志韋曾一致認為蒸部在較早的時候應該收-m尾,與侵合併。依此類推,職在較早的時候應該收-p尾,與緝合併;與蒸為對轉關係的之就可以填補空格3。所以在前上古音系結構中,之緝侵本來是嚴格的陰陽入對轉關係。上古音系中空格3是前上古音閉口韻演變分化的結果。
根據前人和我們的研究,可以認為上表中空格4也是歷史音變的結果。章太炎《文始》和黃侃先生《黃侃手批說文解字》都認為談魚可以通轉,章太炎《國故論衡》和王力先生《同源字典》認為“鑑”和“鏡”同源。依此類推,則陽部字至少有一部分字在較早的時候應當歸入談部。相應地,鐸部字至少有一部分字在較早的時候應該歸入盍部。所以在上古音系中,魚盍談本來是嚴格的陰陽入對轉關係,空格4是前上古音閉口韻演變分化的結果。
如果我們前上古音中脂微本為一部(稱為“微部”),則微部就是一個開合口具足的韻部。從非綫性結構看,微物文與緝侵主要元音相同,歌月元與盍談主要元音相同,但是除去中古的凡韻(舉平以賅上去入)外,上古緝侵盍談四部沒有合口呼。且就《廣韻》所收字數來看,侵談以下九韻明顯偏少。因此我們可以據此認為,前上古音中緝侵和盍談四部本來也是開合口具備的,但由於合口成分與韻尾-m(-p)的異化作用,其合口呼中有一部分變為-n(-t,-i)尾,一部分變為-ng(-k)尾(如冬部),只有一小部分保留在-m(-p)尾韻中,成為中古凡韻的來源。[4]
以上所論-m(-p)尾和-n(-t,-i)尾的開合關係可以圖示如下:
(四)歷史比較法
歷史比較法是指通過漢語內部方言的同源詞比較或與親屬語言的同源詞比較來研究漢語古音的方法。
上面談到黃侃先生運用內部構擬法主張漢語上古閉口韻當分為六部,但由於字少,黃侃先生自許之餘,也有點不敢自信。[5]無獨有偶,俞敏先生在《漢藏韻軌》(後改稱《漢藏同源詞譜稿》)中通過漢藏語的歷史比較研究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結論。俞敏先生分古韻為32部,其第30部為侵部(im/em),第31部為覃(冬)部(um/om),第32部為談部(m),可見俞敏先生的上古漢語閉口韻實際上也是六部。[6]
(五)古韻離析法
在顧炎武之前,研究古韻部的人基本上走的是“合”的道路。比如看到《廣韻》中某兩韻有過通轉關係,便會把兩韻的字全部合併,歸入上古音的某一部類。顧炎武在利用中古語音資料研究上古音的時候開創了“離析《唐韻》”的辦法,即不把中古某韻的字看作一個整體,而是根據諧聲等資料把他們分拆開來。例如把中古麻韻所收的字分為兩部分,一半併入上古的歌部,一半併入上古的支部。[7]我們可以借鑒顧氏的方法提出“古韻離析法”。當我們看到上古音系中某部字發生關係時,不能簡單地把兩部的字全部合併,而是像顧炎武那樣,“合其所當合,分其所當分”。比如,我們看到,上古漢語中部分魚部字跟談盍部字發生關係,不能簡單地認為所有魚部字都可以跟談盍部字發生關係。具體做法就是根據諧聲對每個字進行重新分配。比如,我們曾證明“去”及从“去”聲的字古音本在閉口韻[8],但也只是把“去”聲字歸入盍部,而不是把所有的魚鐸部字全部歸入盍部。又如,我們承認閉口韻-m跟-n相通,但不是簡單地把-m跟-n諸韻部合為一部,而只是根據諧聲或其他資料把上古漢語收-n諸部中的合口字的一部分歸入前上古漢語的-m尾諸韻。又如,上古音上古侵談緝盍四部(除上古冬部和中古凡韻外)沒有合口字,我們需要到歌元月脂質真微物文的合口字中去找,但是我們不能把以上九部所有的合口字都歸入上古侵談緝盍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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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國維:《周代金石文韻讀序》,《觀堂集林》第二冊第394頁,中華書局,1959年。
[2]韻部據王力:《漢語音韻》,《王力文集》第五卷第155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88年。“盍部”原稱“葉部”。
[3]龍宇純:《上古陰聲韻輔音韻尾說檢討》,《中上古漢語音韵論文集》第317-352頁,台灣五四書店有限公司,2002年。
[4]高本漢著,趙元任譯:《上古中國音當中的幾個問題》,《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三分,1930年;陳保亞:《20世紀中國語言學方法論》第199-200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
[5]黃侃:《談添盇帖分四部說》,《黃侃論學雜著》第290頁-298頁,中華書局,1964年。
[6]俞敏:《漢藏同源詞譜稿》(《漢藏韻軌》),《俞敏語言學論文集》第63-120頁,商务印书馆,1999年。
[7]顧炎武:《音學五書》,中華書局,1982年;王力:《中國語言學史》第144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
[8]孟蓬生:《“法”字古文音釋——談魚通轉例說之五》,《中國文字研究》2012年第1期。
(本文原刊于《學燈》創刊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4月。此次發表,作者略有修改。)